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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位真正的郎中,名字却不叫郎中,而是叫“大力士”。大力士是河南人,传说他在少林寺做过和尚,后来还俗,带一家老小租住在人家新楼的底层,其实是半个地下室,本来是存放农具杂物的。大力士有武功,所以行的是带气推拿。看他推拿,真有几分惊心动魄。一个长条汉子,平躺在床板上,自己都动弹不了,可大力士就能叫他翻过来,折过去,两条腿在空中剪着麻花。还有的时候,则是举重若轻,只是伸出两指,在病人腰背的几处穴位点上几点,那人立马站起来行动无碍了。找他来治病的多是伤了腰腿的,也是出力人的职业病。因此,他在这一带有些名声。不过,除了气功推拿,他另还有个职业,卖炒货。他家的房东就时常被两种气味熏倒,一种是浓郁的奶油香精味,另一种的气味就古怪了,有些像尿素里的氨水味,又有些像醋味。前者是制作奶油瓜子,后者则是椒盐。有馋嘴的小孩子问他讨瓜子吃,他一律不给,倒不是他小气,而是因为,他在其中用的是工业的添加剂。要是问他吃死人怎么办,他不像胡郎中那么有道理,只是喃喃地说:吃不死,吃不死!可待等小孩子瞅空又向箩筐里的炒货伸爪子,他的手脚可不像他的觜木讷,一下子就逮住了。他果真是个不善言的人,有一回,镇政府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人来,查问他有没有家乡政府的准生证,他说不出话来,最后问急了,他红了脸,弯腰拾起一块砖——计生办的人以为他要动武,赶紧四散开,不料,他却是对着自己脑门“啪”的一下,砖碎成四爿。

这些外乡人里,藏龙卧虎似地,有着一些奇人呢!有一天夜里,忽然响起尖利的警笛声,三辆警车相跟着开进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起来了,推门循着声音过去,最终聚拢在一条短巷里。只见,一群警察夹着一个外乡人正走出一间披屋。那外乡人只穿了条短裤,在手电筒的光里面,身子显得特别白,像拧毛巾似地拧成几股,被推进警车,然后又呼啸着警笛开出,另一辆也尾随而去,余下第三辆的人向房主问话。那房主抖得像筛糠似的,话都说不成句了。这位房客在此住了有两个月,在前边马路边一爿摩托车修理铺打工,少言寡语,从不和人搭讪。偶有人与他打个照面,便看出他长了一张清秀的白脸,照理该是孱弱的,可眼光却很沉着,看人一点不躲闪。谁能想到,他是有命案在身的通缉犯!最后一辆警车开走后,人们还聚在巷道里,久久不愿散去。下弦月也起来了,将村落照得透亮,看上去,就像一个架构复杂精巧的蚁穴。不熟悉的人走进去,就好像走进了迷宫,最适合小孩子捉迷藏了。从这事发生以后,派出所就开始过来调查登记外来人口了。先是登记身份证号码,然后让申请办理准住证。要将人都找全、齐就不容易了,因为外来人员所操营生各种各样,起居作息就不在一个时间里。再要让他们自觉申请,拍照,填表,办证,就更难了。于是又转过身找房主担保,而房主大多不肯承认出租房屋,怕要找他们上税,又怕要他们拆违章建筑。怕这怕那,归结起来其实就是乡下人怕官,总以为自己短三分理。所以,做起来也很磨功夫。负责这一片的户籍警老曹,三天两头跑这里,一跑就是大半年,和村民渐渐地就熟了。

老曹是七十年代中,从崇明农场招上来做交警的,就是人们俗称的“崇明警察”,到了近四十岁才评到二级警司,调到了派出所,不用站马路了。此时,人们称交警为“日立牌吸尘器”,意思是他们每日吃灰尘,也可见出时代的演进。当年,他们这批新人,如今已成老人,而级别却是最低,因为没有文凭。那些警校生,三年一级,三年一级四跳上去,老早把他们甩在背后。所以,作为一个警察的生涯,老曹已经走到头了,他不再有什么抱负。每日里,他骑一挂旧自行车,车把上吊着一个人造革公文包,里面装着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民警证,工作手册,一些票据,表示着他正在执行公务时间。身上的警服是旧的,敞着领口,警帽略歪斜着,有一种草莽气,流露出老资格和不得意两种心情。他是瘦高个,长条脸,黑皮肤,表情严肃,很不好通融的样子,可是,一旦笑起来,一括一括的笑纹在脸颊上荡开,就令人觉着无比的亲切。他说话有江湖气,对着外乡人是说:你还想不想在这地盘上混了?对村民呢,说的是:老阿哥,帮一记忙,不要敲了兄弟的饭碗头!但就是这,才体现出他工作和社会的经验。他从村子里兜一圈,然后在某一户村民家门口下了车,讨一杯茶喝。门里的人端上茶和烟,让出麻将桌边风头好的位子给他。老曹并不推让,坐下就打起来。从他和牌,砌牌,出牌的手势,看得出这是一个有决断力的男人。老曹虽已到了事业人生的末梢头上,却自有一股落魄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