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4/4页)

老曹经常在村里出入,村民们自然要巴结他,但也真有一点喜欢他。他们看得出,老曹在单位里不怎么得意,在家里也不怎么得意。他的警服肩膀后边开了缝,没人给他缝上;他的皮鞋春夏秋冬就这一双,皮都起皴了,又不知多少时间没上油;老曹吸的烟很便宜;有时村民们留他吃顿便饭,老曹就盯着肉和鱼猛下筷子;那些和老曹说话的女人们,与老曹一对眼,就看出老曹有许久没同他女人有床上的事了。村民们都觉着老曹可怜,不能说那喜欢是从可怜里生出的,可是老曹要是很发迹,那么人们决计不敢喜欢他了。老曹的背时,拉近了村民们与他的距离。有时被老曹凶了,心里就想:老曹过得不好,让他出出气吧!确实,老曹在这村里才能抒发胸臆,于是,老曹越发往这里跑得勤了,老曹的精神状态也越发好了。显而易见,老曹在村里有了个相好。村里有好几个守空房的女人,男人在浙江或者江苏打工,她们都挺看好老曹的,老曹也对她们一视同仁。旁人猜测过老曹最终会上其中哪一个的床,结果猜错了。可见老曹的风流韻事藏得还很严。当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还有几个颇不服气的女人在放风声。这样,村里人就又有了闲话的资料,也有了取乐的资料。有一回,老曹从相好家走出时,竟然错穿了人家男人的一只鞋。别人也不好说破,只能待他下一回造访时再换回去。但到关键时刻,大家还是护老曹的。有一日下午,村口的人家远远看见那家的男人下了班车过来了,赶紧地穿过崎岖的巷道,来到老曹相好的家门口,急骤地敲击玻璃窗,紧接着屋里便响起一阵会意的悉索声。这一刻,全村人都紧张起来,村里漾起一股激动的情绪。那家的男人觉出一点异样,但他自己也是异样的回乡的心情,所以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妥。因为兴奋,还有羞涩,微微地红着脸,从乡亲们的注目礼下走了过去。

在韩燕来他们眼睛里,这村子真有一股乐园的景象,每天都像过节似地,有热闹可看,大人们就和他们小孩子一样天真。那片空旷的荒地,就作了他们的游戏场。现在,垃圾已经完全覆盖了地皮。曾有几度,村民们偷偷将它租给附近新起的楼盘做建筑垃圾场,又被卫生检验部门或者征地的开发区主管部门强令制止。但是,在上面的积留物也足够做孩子们假象世界的材料了。他们在里面打工事战,造起匪巢般的房子,或者像觅宝人一样在垃圾里刨和挖,期望有意外的收获。事实上,那里边别提有多龌龊了,都能翻出避孕套和卫生巾。反正小孩子也不懂,就损害不了他们的希望,最终,究竟会有一点报答——他们挖出一件血迹斑斑的衣服,在加上一把卷了刃的菜刀,就是一桩命案了!他们提了这两件东西,呼啸着回村来找老曹。老曹从人家床上下来,正在系鞋带,嘴里叼着一支烟,眯缝着眼躲开烟雾,从斜里打量了一下衣服和菜刀,然后装进一个塑料马甲袋,挂在自行车把上,带走了。等到天黑,那片乐土不由就变得赫人起来。白天的五花八门的玩具成了狰狞的暗影,那些反光的部分则是怪兽的獠牙。风从上面走过,发出着冷笑声。大人吓唬孩子,说:鬼来了!有时候,鬼的笑声相当真切,真切到能听出是女鬼,银铃似的。当然,也有男鬼的低沉的笑声呼应。有一回,起夜的村民还看得见,有男鬼和女鬼在空地上跳跃和追逐。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因他听见鬼在说人话呢,带着外乡的口音。还有一回,是在晨曦里,早起的人看见鬼从地边上迅速消失。等太阳升起,一切又回到原貌,重新是小孩子的世界。

曾有一度,相邻村庄里的孩子试图侵犯到他们的地块上来。昔日的界石,田埂都已掩埋在垃圾底下,边界变得模糊了。两个村的孩子互相投掷砖头和水泥块,组织犯边和抵抗的进军。那些日子,韩燕来他们一下学就奔到空地,并且,越来越多的孩子卷入进来,包括一些不相干的孩子。看上去,两边黑压压的,场面很壮观。有一方的小孩被砸伤脑袋,流了血,于是,染了血的T恤衫就系在竹竿上,做了战旗。那一方也起而效仿,扎了一面红布,当然不如血染的有风采。但两面旗插在瓦砾堆上,还是有悲壮的气氛。中间还发生过奸细,出卖,卧底,俘虏与交换俘虏的情节。为完善军制,各方都选了司令,军师,参谋,于是难免发生内部的权力之争,继而是分裂与内战。过后再是统一联盟,共同对敌。经过一系列的洗练,双方都成熟了,战争也提高品格,不再进行偷袭一类的小动作,而是由一方向另一方下了挑战书,定下时间,规则,参加的人数,用还是不用兵器。当夜幕拉开,四周的水泥建筑退到天空作了剪影,地面变得辽阔,嶙峋的地表发出坚硬的冷光。两军渐渐从地边升起,向中间走去,走去,停止,形成对垒的阵势。由于夜晚,空地和人都变得沉默,于是,气氛就凝重起来。两队人颇有默契地停顿一下,然后不约而同扑向对方,撕扯起来。因事先决定不用兵器,所以就是肉搏,多是像蟋蟀样捉对儿,头顶着头,原地打着转,抽空档撩起脚,或者揪住胳膊一搡。这民间的格斗法大约来源于很古的时代,每一代小孩子都是不学自会。虽然不会太伤了筋骨,却可挫败对方的士气。由于静默,都听得见格格的咬牙声,还有一个身体摔倒在地,另一个身体随即压上来,嘭的撞击声。在此刻变得宽广的天地之间,人就像小豆豆似地,滚过来滚过去。已经有一个时辰了,是因为出汗,还是下露水,空地看上去略微湿润和柔软一些,可胜负还是见不出分晓。最终,两边的大人也参加进去,并且携了闲置的农具,变成一场正式的械斗,好像又回到当年,两个村子为争一犁铧的地边争斗的日子。这时候,动静就大了,有骂声,叫喊声,铁器的相撞声,直到老曹骑车赶到。老曹将车磕磕楞楞地骑到空地中间,慢悠悠地下车,慢悠悠地一手抓住一人的头发,慢悠悠地将抱成一团的两个人拆开了。倒不是说老曹的膂力大,而是老曹有权力。不消说,两边都住了手。老曹点上一支烟,然后才说话:打什么打?存心敲我的奖金是不是?有人冒胆说:他们占我们的地!老曹就冷笑:你的地?你叫一声,它应不应?又转向那边:你也叫一声,应不应?于是,两边都气馁了,又好像睡醒了,立了一会,分头赶了小孩回家去了。老曹一个人还站了一会儿,吸完那支烟,四下里看看,以空荡荡无一人影,方才推起自行车,慢悠悠地向空地边走。有几回脚底叫什么硬东西扎了,就骂一声“卵泡介大”,再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