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周小里和周小贵(第7/9页)

那个人的脚步还在楼梯间响,也许那不是启明,是招待所值班的工人?似乎他总在往下走,没个完。小里觉得,他不是下到一楼,却是下到一个无底洞下面去。按说走远了传来的声音就小了,但传来的总是均匀的响声,离得不太近也不太远。他问小贵,小贵就说那是他自己的心跳的响声,连她都听到了呢。小里就又爬起来,将耳朵贴到门上,说,那里的确有个人嘛,哪里会是他自己的心跳呢?听了一会儿,老是那同一种声音,他只好又无可奈何地躺下了。

在招待所经历了那个冗长的夜晚之后,小里对于小石城的一切事物都放不下心来了。当他走在油石小路上时,他往往走几步,又停下来跺一跺脚,看看脚下的那块地是否可靠。他俩很快就搬进了宿舍。那栋宿舍楼里只住着他们夫妇,其它房间全空着。他们去市场买菜买食品,有时也到公共食堂吃饭。在宿舍安顿下来之后,小里的身体明显好转了,边疆纯净的空气不仅让他呼吸自由,心脏功能得到改善,也使他行动的范围扩大了。现在,他时常独自一人外出,有时还滞留在外很久。他对小贵的依赖性没有那么严重了。如果小贵不在,而他又发了病,他就不慌不忙地服药,躺下去,等待恢复。他这样做了好几次,都很成功。

卧房位于三楼,是顶层,顶是斜的。起先他们整天打开天窗,后来小里发生了眩晕,他们就将天窗关起来,钉死了。是小贵先看见那个花园的。那是清晨,她赤脚下了床,走到窗口那里,拉开厚厚的窗帘,一下就看见了。那是一个微型花园,在远方的半空,热带植物迎风招展。它慢慢地移近,一直移到她眼前。小贵连着“啊”了好几声,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小贵,你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小里坐起来问。

“那里是我没去过的云城的风景,最最南边,我的天!”

他俩并排站在那里,相互搂着,两人都是又兴奋又紧张。这近在眼前的热带景色,使他们那本来不够踏实的生活变得更虚幻了。然而两人都感到了生的欲望的跃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剧烈!小里的眼角溢出了泪,他反复喃喃地说:“小贵小贵,我们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小贵目不转睛地盯着棕榈,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一样。她于恍惚中听见小里在唤她,她一遍遍答应,并将手指抠进他肉里头去。他却没有听到,也没有感觉到。后来他挣脱小贵的手臂,转过身走出房门,走到走廊里去了。小贵有点愁闷地拉上窗帘,回到床上躺下。她听到小里在同人说话,好像那个人是启明。其间还夹杂了女人的声音,难道是院长?

一会儿小里就回来了。小里说他见到院长了,院长嘱咐他俩“好好观察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呢,真是个深奥的女人啊。小里也回到床上躺下了,刚才那一幕使他俩太疲倦了。小贵开玩笑说,现在他俩就像躺在大棺材里头的两具尸体了,这副棺材真大,裹尸布尤其别致呢。她握着小里的手,小里惊奇地感到,她一向冷冰冰的手居然发热了,连指尖都热了。两人都睡不着,又探起身子来看被子上黑白两色的花纹。小贵说,院长发给他们这种图案的被褥,肯定是隐藏了某种期望的,只是那期望是什么,她一时猜不出。小里接口说,他就更猜不出了,他已经觉出了院长的好,也觉出了院长对他俩有个培养计划,但那种计划的实质他是绝对把握不了的。他想,只要按院长说的去做就不会错,如果连院长说的是什么也摸不清,就按自己的理解去做好了。两人就这样讨论着,虽然没讨论出什么结果来,精神却慢慢好起来了。他们起了床,决定以后再不随便拉开窗帘看那种风景。如果哪一天想看了,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他们现在明白窗帘为什么会那么厚,而且是双层的、上面还安了滚轮了,那是为了挡住幻影的入侵啊。他们还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么高级的窗帘装置呢。小贵想,这栋楼里还有无数秘密需要他俩慢慢探索。也许他们只要保持好节奏,过好每一天,无形中就会实现院长对他俩的期望吧。看来她要寻找的是某种定力。是不是她已经找到了这个定力,她已经获得了它,只是自己还不知道呢?

“小里你听,外面有很多东西撞在窗户上,像是飞鸟。”

小里早就听到了,心里一阵一阵地激动。他将窗帘撩开一条缝,看见了刺目的阳光。他连忙又放下了窗帘。他向小贵提议将整栋楼侦察一下,完成院长布置给他们的任务。

他俩到了走廊里,捅开隔壁房间的门,一股灰雾呛得他们连打了好多个喷嚏。待尘埃落地之后他们才看清,这间房里也是摆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床,床上的被褥也是那种黑白两色的古怪图案,被子上落了一层灰。小里走到窗前,想去拉开窗帘,但那滑轮是坏的,窗帘拉不开。这样,外面出太阳,屋里却像半夜。因为拉窗帘,灰雾又腾起来了,小里实在忍无可忍,就逃了出来。他站在门边,听到窗外传来悠扬的笛声,看到小贵站在灰雾里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