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看不见的城市》的系列冥想(第4/14页)

编织工躺在黑暗里,这栋大房子里的黑暗特别深沉,所以编织工总是很快就睡着了。但是今天夜里编织工睡不着,因为有人在房子里的某个地方哭,哭得他心里很烦。他起床点上油灯,举着灯走进机房。机房里已经有人来过了,他的编织工具被挪动了地方。他又用油灯去照那些熟悉的图案,发现那些图案在旋转。他来不及将油灯放回窗台,一股风就将他卷进了一个黑洞。他落在了广场的中央。

深夜的广场上仍然零零星星地有些小贩在卖东西,摊位上点着油灯。

编织工走近一名老年妇女,问道: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一边将自己的摊位上的甜瓜摆整齐,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都说广场的正中心有一眼泉水,它在哪里呢?”

编织工答不出,就想趁她没注意溜走。

“站住,年轻人!”老人转过身来说,她的脸在月光下十分模糊。“说不定你就是那个人。”

“谁?!”

“泉水会从你的脚下冒出,你走路可要小心!”

“谢谢,妈妈。”

“谢什么呢,我说的可是咒语。”

广场静悄悄,编织工看见另外几个小贩坐在远处,他们买的是桔子、拖鞋、花生,还有指南针。并没有任何顾客,小贩们显得有点不安,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编织工收回他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脚下。脚下是广场的石板地面。他忽然记起自己织那口井时的心情。井是四方形的,他的眼睛不看手中的活计,摸索着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为什么他不看呢?因为井里总是泛起刺目的阳光,炽烈的光弄得他的眼睛像瞎了一样。井的位置正是在广场的正中央,他记得很清楚。

好长时间,那口井的编织成了他的心病,他没法去检查他的活计。有时,闭上眼躺在床上,他觉得挂毯的那一块一定是乱糟糟的;有时,他又分明看到七彩变幻的羊毛在井里泛出华光;还有的时候,他发现他其实是在挂毯上镂空了一块。

那段时间里,街道的清扫工来看过他的编织。清扫工是神色庄重的中年男子,身上总是带着自制的地图,地图上画着编织工没见过的城市,那个城市的形状像一只大蜘蛛,许多长长的腿子从中心伸向四周。编织工将它称之为“多腿蜘蛛城”。

“汹涌的泉水淹没了我的视线。”

清扫工说了这一句就沉默了,显得不知所措。

编织工听见了他的心声,布满阴霾的内心刹时开朗起来。

现在,他感到自己就要走到清扫工的意境里头去了。他扫视着这夜半的广场,口里轻轻地叨念着:“泉水啊泉水。”他又觉得自己也许会为自己织出的东西所困,永远走不出这个广场了。他走了多远了?为什么对面那几个小贩总是同他隔着相同的距离呢?还有,天怎么老是不亮呢?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小贩们摊位上的油灯便一盏接一盏地灭了,广场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泉水汩汩地冒出,但编织工的脚下的地却是干的。编织工就地坐下来,入迷地听着泉水的声音。所有那些编织中的烦恼和空虚全都在脑海中再现了。这流动的痛苦的声音,正在将他的思绪带向远方。即使他在原地不动,他也可以在丛林里跳舞。那丛林,是他孩童时代的乐园。即将入梦之际,他还在费力地回忆着:他是怎样织出泉水来的呢?从中心冒出的清洌的泉水,怎么携带了这么多的苦恼呢?

温柔的编织工(六)

编织工没有朋友,他默默地住在这条街上,简单地生活着。他不善于向人倾诉,他将所有的倾诉都织进了挂毯。他的嘴唇长年干枯开裂。他家的房子已经有好几百年了,特制的青砖裸露着,依然完好无损。编织机房和机房里的设备是谁留下来的呢?这种事连编织工的父亲也说不清。编织工的父亲不做编织,他成了一个地毯商人。

编织工根据母亲在世时谈话中的蛛丝马迹,在荒漠里找到洗染羊毛的老人,同他一块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做好了编织的准备工作。那位老人是在这所大房子里去世的,他将脸埋在羊毛里头,突然就不说话了。编织工曾经追问过他关于自己祖先的故事。老人将搜集到的传说告诉他,于是编织工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位脸色苍白、胡须稀疏的瘦老头。据说他的手总在哆嗦,拿不稳任何用具,可只要一坐在机房里,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巨匠。他死了以后,机房里空空的,没人找得到他的织物。由于他平时总关着机房的门,所以关于那些织物便成了永远的谜。据洗染工透露,在城里,有人看到过其中的一件。

这栋大房子里没有留下任何那位祖先的遗迹。有好多年了,编织工一直在寻找。时常,在黄昏的余光里,他会突然一愣,预感到某种东西就要初现端倪。然而并没有出现,什么都没有出现,远古的信息被强力封锁在某个地方,他知道它的存在,却无法获取关于它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