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看不见的城市》的系列冥想(第5/14页)

一种躁动使得编织工夜不能眠。他从床上坐起来点上油灯,这时他感到自己的十个指头痒痒的。凑近油灯,他看见他的指肚上出现了奇异的螺纹,这些螺纹呈浅蓝色,而且好像在不停地运动着。起先他以为是自己的眼花了,后来细细看,看出那些清晰的线条的确在变化,那种奇特的运动让他看了头晕,好像十个指头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样。于是他连忙移开了目光。他感到他的手在抖,一定是那些新长出的螺纹引起的。与此同时,他又感到心慌,无端地觉得这大房子里头要出事了。

“老爷爷,老爷爷!”他在心里求援似地喊道。

外面有雷雨,疾风吹灭了油灯,他在一道蓝色的闪电里瞟见了老虎狰狞的头部。糊里糊涂地,他摸到机床那边坐下来。也许他想让织机的声音吓走老虎,也许他想忘记萦绕他的恐怖,他的双手投入了编织工作。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织的是什么,然而他织得比任何时候都起劲。

他一直织到天明。然后,看都不看一眼自己的活计,他站起身,到厨房里去为自己做早餐。这时雨早就停了。

早饭是鸡蛋和稀粥。他拿起鸡蛋来剥壳时,看见了自己的指肚。指肚上头,那些蓝色的螺纹全都消退了,只是还隐隐约约留下了些痕迹,那种痒痒的感觉没有了,手也不再发抖。就好像疾病的发作过去了一样。编织工回忆起洗染老人告诉他的故事,头脑一下子变得分外的澄明。他想,从今以后,他就同先人生活在一起了。他还想到了“转世投胎”这个比喻。为了证实一下,他又起身到机房里去看。

挂毯上却并没有留下他昨夜工作的痕迹。这个事实令他有点沮丧,再细细一想,心里又释然了。接下去,他收拾房子,然后去市场买食品。他恢复了日常的平静,一切又变得按部就班。他想到洗染羊毛的老人已经死了,是他亲手埋葬的他;他还想到将来他老了的时候,一定会有另外一个比他年轻的人来找他,那人不一定是挂毯编织工,但他一定掌握了某种同编织有关的技巧。

温柔的编织工(七)

编织工想去寻找那种看不见的丝,用它在那台小巧的织机上织一幅最精致的挂毯。住在铁索上的姐姐用那种丝织过东西,这是别人告诉他的。可是他到哪里去找姐姐呢?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人来告诉他,他已经等了好多年,早就死心了。

他走到外面去,从这条街上拐一个弯,沿一条向下延伸的阶梯一直向前,便来到了贫民窟。贫民窟的第一家是姓章的老头子。很久以前,一个白化病人来编织工家里,他对他说过,贫民窟的章老头掌握了很多秘密。章老头家的木门紧闭着,门口放着肮脏的尿桶。其它那些简陋的房子门口也一律放着尿桶。

门没有闩,他一推就开了。章老头在破烂的床上呻吟,房里的臭味熏得编织工头发晕。他凑到床前唤了他几声,章老头的身体缓慢地蠕动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就坐起来了。章老头脸上一片乌黑,就像刚从炭窟里头钻出来的人一样。他仍在呻吟。

编织工问他要不要他去替他弄些止痛的药来。

“你才需要止痛药呢。”他撇了撇厚厚的嘴唇说,“你的心上面有一个溃疡,你进来时我就发现了。你不要撒谎了,说出你的来意吧。”

章老头说话的时候,编织工听见屋子里头有可疑的响声,就像是好几个人在地底下挖地道一样。

“您有没有见过一种丝?它不是蚕吐的丝,它是、它是……”

编织工说不出了,脸上发烧。

“它是收集来的丝,对吗?”老头气冲冲地说:“阳光里头收集起来的。”

“对!对!就是那种!您有吗?”

“当然有。就在我床底下。你到我面前来,让我看看你这副脸。”

编织工发窘地靠近老头,老头一把抓住他的手。他端详了编织工一会儿,做了个鬼脸,嘶哑着嗓子说:

“你钻进去找找看,很可能找得到。”

编织工硬着头皮钻进臭烘烘、黑糊糊的床底。

床倒是比较高,他趴在地下还不太难受,他用手摸索着,摸到一些坛坛罐罐,它们的表面全都是粘糊糊的,像是很多蛞蝓爬在上头。一会儿他就摸到了那个洞。

“你头朝下钻进去,就会有收获的。”老头在上面说。

洞穴刚好同他的肩膀一样宽,他一进去就被卡住了,可是两条腿还没全进去。心里虽恐惧,还是一点一点地往里挤,泥土不断掉到他脖子上和头发里。按他的判断,洞穴并不是笔直往下,而是成45゜斜着往下的。终于,他的整个身体都挤进去了,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被夹在里头。编织工静下心来,等待奇迹的发生。隐隐约约地,他听见老头在洞外的什么地方喊叫,那声音很急躁,像是灾难临头一样。编织工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也许老头把什么情况估计错了,也许他必须马上出去。他动了动腿子,发现根本使不上劲。他钻进来的时候是用双手在前方扒地用力的,而现在,洞的直径好像又缩小了,想要退出去根本就不可能。他只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