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宇宙连环画》(第3/13页)

说出第一个词或第一句话便是创造的开端。这时,质的变化即将到来,意义呈现出来。我记起了奶奶扔向太空的那些垃圾——被理念所排斥掉的世俗物重又聚集拢来构成了理念的基础。精神上的洁癖使人感到恶心。然而这就是创造,这就是意义。人要获取语言就必须战胜自己的恶心感。

奶奶这个旧时的理想主义者经历过创造,所以她是知情人。她总是抛开一切世俗物,具有无比纯净的境界,可是她却随身带着一只“粗俗”的圆垫子,并吩咐我好好帮她看守这只垫子。我不以为然,所以圆垫子就丢失了。大变革到来之前她始终在寻找圆垫——她得以安身立命的世俗之物。置身于这一片匀均的、类似于“无”的境界里,却带着一个粗俗的垫子,那垫子的意义又暧昧不明,这就是艺术家的矛盾形象。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了圆垫的用途:孪生小兄弟将其作为玩具藏起来,躲在星云的深处玩它呢!这两个充满活力的小家伙的“玩”,不就是以世俗做道具,来进行艺术的交合的魔术吗?那种交合只能在星云深处进行,所以我一旦将他们和垫子拔出来,垫子就融解了——艺术作品中不容许世俗直接现身,这是个原则。但人的努力不会白费,一切应该成形的,终于开始成形了——像是天意,其实是由于人的意志。

明与暗,角色与角色之间的分野正在发生,“无”正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有”。这一切变化当中最最感人的便是诗人的表演——

她沉入了地球那些渐渐浓缩的物质里头;她正在这个星球的深处努力为自己开出一条路来。她看上去就像一只金银蝴蝶,进入了那个仍旧被照亮着的透明的区域,或者说,消失在变得越来越宽广的阴影里面了。 [9]

什么是诗意?那是明暗之交、生死之交的瞬间呈现出来的轻盈与灵动。在创造的大欢喜中,姐姐表演了诗的极致,我们每一个人也进行了自己的表演。宇宙的创造行为并不是简单地返回到奶奶所描述的、从前的那种光明与匀均的状态,而是在喷发中渐渐分裂,将处在有与无之间的黑暗的星云运用矛盾法使之旋转成形,变成一个一个的星球。

也许,当星球冷却时,一切便成了陈旧之物,生活重又回归到世俗的令人放心的状态中。可是经历过喷发和分裂的洗礼的人,他们已具有了另外一种生活,一种宇宙的生活。在那种生活里,唯有悬置,不安,微微的恶心,隐隐的绝望。当然也有疯狂的搜寻,英勇的奋起,光的笼罩,爱的拥抱。

宇宙的脉搏就是我们自己的脉搏,我们移动星云,造出太阳,在火海中跳舞。

溯源的焦虑

——读《空间里的标记》

创造是一种充满了焦虑不安的活动——艺术家既害怕他做出的东西太虚幻而无法存在,也害怕那东西太实在而随时遭人(首先是自己)否定。他的精神在有与无之间无限止地挣扎,他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首先,“我”要做的东西是宇宙间的第一个东西。我在做它时既没有样板可复制,我也排斥做它的工具或手。也就是说,这个“标记”必须是纯意念的、冥想的产物。我完成了它,它身上充满了矛盾的属性。比如说,人看不见它,(做它时还没有眼睛),它却又是可辨认的(因为它太独特了)。它无法用任何其它标记来证实它是一个标记,但它又的确是我在空间里的特定的一点通过冥想做出的标记。

标记成了我的最大安慰,因为它是“无”中的“有”,它启动了我的思维,并使得冥想成为了可能。而它,就是冥想本身。

于是情况就成了这样:这个标记既标志着一个地点,同时它又表明在那个地点有一个标记(这一点更重要,因为有许许多多地点,标记则仅仅只有一个)。它同时还表明它是我的标记,它标志着我。因为它是我做过的唯一的标记,我是唯一的做标记的人。 [10]

这就是艺术家同艺术的关系:艺术将艺术家提升为大写的人,创世者;与此同时,艺术又抽去了艺术家的世俗根基,使他成为一个纯粹的存在(一个做标记的人)。由于我只以“做标记”这种方式存在,其他一切全是虚无,于是我无时无刻不想着那个标记。我还用想象标记细节的方法来加强我的存在感。即便这样,我还是免不了掉进虚无的深渊(我的标记被人擦掉了)。

然而在我的怀旧的想象中,只有那被KGWGK先生粗暴地擦掉了的第一个标记,才能免受时间和时间的变化的侵袭。这个标记曾经造成了形式的开端,而这个开端里头包含了某个比一切形式更为持久的东西,即这个事实:它是标记的开端,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