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第5/6页)
我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发现他换了一双布鞋,脚似乎也比之前胖了,他漫不经心地解释:“这双鞋挺舒服的,就拿来穿了。”
他越是风趣越是无所谓,我越像是有把锁卡在喉咙。眼看就要忍不住了,我说我去看灯笼花,转身出门,跑到有灯笼花的拐角,靠在墙上就哭了起来。
哭什么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心里憋着很多心事,哭出来心里好受点儿。
回到屋内,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坐在一群同学和老师旁边,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是应该谈笑风生,还是应该说出自己的担心。胖了的继承就像没事人一样跟老师聊天,跟其他同学问东问西,也许他看出了我的窘迫,也就心照不宣般地忽略了我。
告别的时候,我努力挤出一丝笑,那时的我还没学会伪装,也不知如何对最好的朋友撒谎,挤出一丝笑后,依然是沉默。
此刻的沉默不是没有话说,而是太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继承拍拍我的肩膀:“记得常来看我,不会的题我能帮你做,我在家也看书的。”爷爷也说:“你要常来,继承可惦记你们几个了。”
回家后,我问爸爸:“红斑狼疮这种病治得好吗?”
爸爸说:“彻底治好有点儿难,一种病引起另一种病,能挺多久要看治疗的效果。为什么你问这个?”
“我的好朋友得了这种病。所以他会死吗?”我问。
爸爸不想说出那个字,愣了一会儿说:“不一定。”
不一定,意味着随时会;意味着我们每见一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小土小黄因为父母的生意,六年级转学去了外地,走的时候,小土小黄什么都没有说,光知道哭,他们不敢去跟继承告别,让我去看继承的时候代为道歉,让我替他们多看看继承。
四个人,剩下三个人。三个人,只剩下一个人。人生交往的第一群朋友分崩离析,不可抗拒。
每次去见继承前,我都把学校发生的所有事情更新一遍,哪怕学校食堂的猫终于生了崽,路上看见哪个男同学和女同学多说了一句话,都要转述给他。就是一个目的,万一出事了,起码继承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我把事情理解得太简单了,但我能尽力的似乎只有这些简单的事情了。
其实真正难办的,并不是我能跟他说什么,而是看着每一次变化的他,内心却无能为力。
我记得有一次去看他,他刚吃了一大把药,他用“肿”这个字形容自己,那一刻我知道了他的胖并不是胖,而是浮肿。
我记得有一次去看他,爷爷帮他去医院拿药了,他躺在床上,下不了床,我们隔着窗户聊天。
我记得有一次去看他,他已经穿不上布鞋了,爷爷只能把家里所有球鞋藏起来,换成大码的拖鞋。
我记得有一次去看他,医生给他扎针,因为太肿和淤青,扎了半个小时找不到血管,继承把嘴唇咬破了也没有叫出声。
每一次去看继承,满怀着好转的希望,却总看见每况愈下的他。继承的照片放在他的床头,看看照片,再看看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没有人会相信这是同一个人。然后有一天,继承让爷爷把照片收起来。
当过炮兵、会用指头丈量出敌人距离的爷爷,紧紧抱住相框走进自己的屋子,靠在门框上狠狠地抹了抹眼泪。
多年以后听到罗大佑的《你的样子》,其中一句唱道: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潇洒的你,将心事化进尘缘中。
歌里唱的是我,也是继承。
每次告别,从他家出来,他都会趴在窗户口看我,直到我转弯不见。
后来我每次转过墙角,都会靠在墙角等几秒,再偷偷地把头探出去,看见继承依然趴在窗户上,一副失落的样子。我便用手扯扯和我一样高的灯笼花,引起他的注意,于是继承整个人立刻又亮了起来。
再见。
再见。
我们互相挥挥手。
没想到便是诀别。
考完六年级下学期的期中考试,同学们开始写毕业纪念册,我带着自己还有其他同学的二十多本纪念册去看继承,我想如果他状态还好,就能帮每本纪念册写一句话。
敲开门,不是爷爷开的,是位三十出头的阿姨,一脸的憔悴,我说:“我找继承。”
阿姨说:“你是他同学吧?我是继承的妈妈,你稍等一会儿。”
门虚掩着,客厅椅子上还坐着一位中年男子,本是垂着头,因为我的到来,他看了我一眼,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瞬间即逝,整个房间里弥漫着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