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麦卡锡(第4/7页)

他的魂魄“砰”的一声返回躯体,就像开着快车的人在一次剧烈的颠簸后,又猛地靠回椅背一样。他惊恐地发现,他的猎枪仍然在跟踪下面那个人,犹如鳄鱼咬住猎物不放似的,他的脑海深处似乎有个固执的想法,坚信那个穿褐色外套的人就是一头猎物。更可怕的是,他扣在猎枪扳机上的手指好像无法松开。在令人恐怖的一两秒钟里,他甚至觉得那根手指还在继续用力,不屈不挠地要使上那最后的几盎司力量,让他犯下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后来,他渐渐认为那只是一种错觉,正如你坐在一辆停止不动的汽车里,眼角的余光瞥见有辆车从旁边缓缓开过,便以为自己的车在后退,两者是同样的道理。

不,他只是完全呆了,但这已经够糟糕了,真是糟糕透顶。有时候,彼得发现琼西在他们聊天时走神,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不远处的某个地方,就对他说,你想得太多了,琼西,而他的真正意思可能是你想象得太多了,琼西,而且这很可能是事实。很显然,此时此刻,当他顶着这个季节的第一场雪,头发乱糟糟的,高高地站在这棵大树的中央时,他就想象得太多了——他的手指扣在猎枪扳机上,没有像刚才害怕的那样继续用劲,但是也没有松开,那人现在到了他的正下方,他的猎枪的瞄准器对着那橘红色帽子的顶部,那人的生命悬在枪口与帽子之间的一根无形的线上,心里可能在打算卖掉自己的车,或者欺瞒自己的妻子,或者给大女儿买一匹小马(琼西后来有理由相信,麦卡锡根本就没有考虑这些事情,但是他当时显然不得而知,当时他正站在树上,发僵的食指扣着猎枪的扳机),而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就像当初琼西一手拎着皮包,一边胳膊下夹着波士顿《凤凰报》,站在坎布里奇的马路边等车时,不知道随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一样,也就是说,不知道死神已经靠近,不知道死神甚至还可能是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就像从英格丽·褒曼的一部早期电影中逃出来的东西,或者是一个在宽大的风衣里藏着工具的家伙。也许是剪刀。还可能是手术 刀。

而最糟糕的是这个人不会死,或者起码不会马上就死。他会摔上一跤,然后躺在那儿大呼小叫,就像琼西当初躺在街上大呼小叫一样。琼西不记得喊叫这回事儿了,但是他当然喊叫过,他听别人说了,并且没有理由不相信。很可能是不顾一切地乱号一气。如果那个身着褐色外套、橘红色背心和帽子的人喊叫着要找马西怎么办?当然他不会这样——不会真的这样,但是琼西的大脑会认为那是要找马西的叫声。如果存在“视觉兴奋”这回事,如果他在看到那人的褐色外套时认为那是鹿的脑袋,那么在听觉方面可能也存在类似的情况。听到别人在那儿喊叫,心里认为你自己就是让他喊叫的原因——哦上帝,不要。可是他的手指仍然不肯松 开。

一件简单而出乎意料的事情终于让他从这种无法动弹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在距离琼西的树底下大约十步的地方,那个穿褐色外套的人摔倒了。琼西听见了那痛苦而吃惊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嗵”的一下——他的手指不知不觉就松开了扳 机。

那人四肢着地,手上戴着褐色手套(褐色手套,这又是一个错误,琼西想,这家伙干脆在背上贴一个朝我开枪的牌子好了),双手趴在已经渐渐变白的地上。接着,那人一边慢慢爬起来,一边烦躁而不解地大声说着什么。琼西起初没有意识到那人在哭。

“哎呀天啊,哎呀天啊。”那人咕哝着,艰难地站起身来。他两腿有些打颤,像是喝醉了。琼西知道,到森林里来的人,那些在一周或周末的时间里离家在外的男人,常常会犯下各种各样的小错误,而早上十点钟喝酒则是最常见的错误之一。不过琼西认为这家伙并没有醉,他说不出原因,只是一种感 觉。

“哎呀天啊,哎呀天啊,哎呀天啊。”然后,当他抬腿走动时,嘴里说的又是:“下雪了。这会儿又下雪了。求求你上帝,哎呀上帝,这会儿又下雪了,哎呀天 啊。”

他开始的那几步走得歪歪倒倒。琼西正在想自己的感觉错了,那家伙的确是喝多了,没想到那人又不那么踉跄了,步子渐渐平稳。他用手在右边脸上挠了几 下。

他走到瞭望棚的正下方,一时间,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顶橘红色帽子所形成的圆圈,圆圈的两侧是褐色的肩膀。他的声音传了上来,带着抽抽搭搭的哭声,说得最多的是哎呀天啊,偶尔夹杂着几声哎呀上帝或这会儿又下雪 了。

琼西站在那儿,目送着这家伙先是消失在瞭望棚的正下方,然后又在另一边出现。他不知不觉地转动身子,眼睛紧盯着这个步履艰难的人——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把猎枪垂到一边,甚至还不慌不忙地把枪栓推回原 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