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麦卡锡(第3/7页)

基尔罗伊说,一旦发现自己射中的是围栏柱子、路过的汽车、马厩的侧墙或一起来打猎的同伴(这位同伴常常是自己的配偶、兄弟或孩子)时,视觉兴奋症患者无一例外地会觉得难以置信。“可我的确看见了!”他们会不服气,根据基尔罗伊的观点,许多人还能通过测谎仪针对这个问题的测试。他们看见了那头鹿或者熊或者狼,或者只是一只扑扇着翅膀从秋天的深草中飞过的松鸡。他们真的看见 了。

根据基尔罗伊的观点,真实的情形是,这些猎手有一种焦虑之感,只想快点开枪,把猎物弄到手,不管是以什么方式。由于这种焦虑过于强烈,为了结束紧张情绪,大脑便让眼睛相信,它看见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这就是“视觉兴奋”。尽管琼西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焦虑——刚才在把咖啡杯的红色杯盖拧回到杯口中时,他的手指非常平稳——后来他还是暗暗承认,没错,他可能也患上了这种病。

有那么一瞬间,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头鹿,它就在纵横交错的树枝所形成的甬道的尽头。他看得很清楚,就像以前看见在“墙洞”一带打中的所有那些鹿一样,这些年来他一共打中了十六头(六头公鹿,十头母鹿)。他看见了鹿的褐色脑袋,它的一只眼睛黑得就像珠宝商用来放珠宝的黑金丝绒,他甚至还看见了一部分鹿 角。

快开枪!他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喊,这是遭遇车祸之前的琼西的声音,是那个完整的琼西的声音。在刚刚过去的这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随着他渐渐进入一种神奇状态(那些没有遭遇过车祸的人轻松地称之为“彻底康复”),那个声音对他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大声,这是一道命令,几乎是一声呼 喊。

他的手指真的扣紧了扳机。手指终究没有增加那最后一磅(也许只需要半磅,只需要小小的八盎司)力量,但是的确扣紧了扳机。拦住他的是第二个琼西,那个在马萨总医院苏醒过来的琼西——当时他昏昏沉沉,迷迷糊糊,苦不堪言,对一切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有人要什么东西停下来,有人受不了,得再打一针才行,有人要找马 西。

不,别慌——等一等,再看看,后面这位谨慎的琼西说,他听从了这个声音。他一动不动,身子稍稍前倾,将大部分重量集中在那条没有受伤的左腿上,举着猎枪,枪管呈漂亮的三十五度,指向那个树枝交织而成的有亮光的甬 道。

这时,雪花开始从白色的天空中飘洒下来。透过飞舞的雪花,琼西突然发现,那头鹿的脑袋下面有一道醒目的橘红色竖线,仿佛是雪花引发的幻象。一时间,他失去了感知能力,顺着枪管所看到的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杂碎,犹如各种颜料在画家的调色板上被搅成一团。没有鹿,没有人,甚至树林也不见了,只有一堆令人不解的乱糟糟的黑色、褐色和橘红 色。

接着,橘红色更多了,一个成形的东西出现了:那是一顶帽子,一顶侧檐可以放下来遮住耳朵的帽子。外州人常常花四十四美元在比恩公司买这种帽子,里面有一个印着工会自豪地制造于美国的小标牌。你也可以花上七美元,在戈斯林商店买一顶,那儿的帽子的标牌上,只写着孟加拉国制 造。

这顶帽子的出现让琼西大吃一惊,他的意识也变得清晰起来:哦上帝!太可怕了!他以为那片褐色是鹿头,实际上却是一个人的羊毛外套的前胸,那只黑金丝绒般的鹿眼其实是一颗纽扣,而鹿角则不过是树枝而已——是他自己所待的这棵树上的树枝。这个人实在是不明智(琼西很不愿意使用疯狂这个词),居然在森林里穿着褐色外套,不过琼西还是想不明白,他自己怎么会犯这种可能会导致可怕后果的错误。因为那个人还戴着一顶橘红色帽子,对吧?而且,在那件显然不明智的褐色外套上,他还套着一件醒目的橘红色背心。这家 伙——

——差点儿跟死神握手了,只要琼西的手指再增加一磅(也许还不到一磅)的压力,一切就不可挽回 了。

这一事实至为真切地闯进他的意识,使他一下子魂飞魄散。在这个他永远也不会忘怀的可怕而鲜明的瞬间,他既不是车祸发生前那个自信满满的琼西第一,也不是那个捡回一条命后处处小心的琼西第二——事故之后,他常常处于一种身体不适和思绪不清的难受状态之中。在这一瞬间,他是另外一个琼西,是一位隐身人,正打量着站在一棵树的瞭望棚上的猎手。猎手头上的短发已渐渐花白,两边嘴角刻上了皱纹,脸上有些胡茬,显得很憔悴。猎手正准备使用自己的武器。雪花开始在他的脑袋周围飞舞,并降落在他的褐色法兰绒衬衣上,给这件下摆没有塞进裤腰的衬衣增添了亮色。他正要朝一个戴着橘红色帽子、穿着橘红色背心的人开枪,而如果他没有待在这棵树上,而是与比弗一起进了森林,他也会穿戴那套一模一样的橘红色行头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