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80/125页)

是的,他承认了。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承认呢,他听凭自己享受成功的满足。他是工程师,工作勤勤恳恳,是单位不可或缺的人才。他生活节俭,没有任何幻想,对自己过去有限的收获颇感懊恼;为了生存,他只能干些常见的把戏,没有遭遇什么大的麻烦。这是一个闷热潮湿的夜晚。整座城市煎熬在地狱的油锅里。两个老同学谈论着其他的同学。某某发了大财,能想到吗?某某已经成了著名的医生。没错,我说的就是他。某某莫名其妙地自杀了。接着,又谈到了那所旧学校过去的老师。

“托莱亚怎样了?你听说过他的事情吗?”

不知道这个问题是谁提出来的,但是,答案是由工程师提供的。

“啊,这可是一件丑闻。也许你有所耳闻。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如果——”换句话说,他不仅是一个疯子,而且还——

“咳,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没错,法律,国家要求公民行为规范。法律是保守的:它在许多方面对公民起到了保护作用。当然,它也允许某种变通存在。没错,在这个国家,我们的确需要规范自己的行为,必须约法三章。如果放任自流,老天保佑!瞧瞧我们傲慢的对手,看看他们那边是何种情形!自由、集中。这里,我们有行为的标准——我们应该牢记这一点。我们这里甚至有足够的变通手段,但你必须知道如何发现,如何获取,如何为你所用。

“你看,我是在一年前遇见他的。跟今天的情形类似,也是在街上巧遇。我并没有料到那个疯子老师能够认出我。但是,咳,可以说,他对我几乎是了如指掌:他说,我头脑清醒,因此,我事业有成,他对此十分佩服,等等等等。我们互相交换了电话号码——你知道,这只是出于礼节,人们都会这样做。后来,你能相信吗?他打电话给我了!不止一次。他不停地打。真让人难以置信!他完全变了:悲伤、疲倦、孤寂,有时还有些恐惧。他特别客气,让人感觉有些做作。先生长,先生短。我真是备感惊讶。现在,我对此已经习惯了,仿佛打电话找我的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亲戚。他一个劲儿地说啊,说啊,他丧失了所有的审慎和骄傲。这么多人,偏偏是他在抱怨。你知道,他过去是何等的傲慢。但是,现在,他不停地抱怨,说自己非常贫困,说自己年事已高,没有亲人,说自己这一生非常失败,还不如那些愚蠢的可怜人,就连他们也过得像模像样。你简直不敢相信,但有时他的确跟我谈到他的母亲。没有任何顾忌。说给我听,说给一个陌生人听!他咒骂、哭喊、开玩笑;他呻吟,他坦白各种各样的事情;他忏悔,像一个小孩子。你能想象高傲的托莱亚用那种忏悔的声调跟人交谈吗?”

没错,那个忏悔的问题出自那个难以捕捉的工程师,那个傲慢的说谎者。痕迹、寓言、编造。化装舞会的模糊场面。

托莱亚是一个替代吗?事情每向前发展一步,这一点都得到了证实。某个地点的地标,内部的象征,真理和欺骗互换位置,相互支援,两个脑袋,两条尾巴,两张脸,两个面具,颠倒的身体,丑陋不堪,一种幸福的痛苦。

瞧,这么多年过去了,疯子的身影出现在附近,他又回到了少年时期生活过的小镇。

火车晚点了。在倦怠的黄昏里,只能看清车站的轮廓——古老的建筑,深红色的花岗岩。很快,像过去一样,夜幕降临在寂静的山区。满地的煤灰,幽灵放下手中的旅行箱,抬起头:是的,他已经到了目的地。他认出了眼前的一切——砖墙、金属柱子、肮脏的玻璃房顶。

现在,他来到了公交车站。毛皮帽子,购物袋,方围巾,包裹。等待,等待,越聚越多,他们拥挤在一起,中心是一个关闭的售货亭。有时,这里出售香烟和饼干。

等了近一个小时,公交车终于出现了,车头的大灯在黑暗中发出耀眼的光芒。它摇摇晃晃,喘着粗气,吱嘎吱嘎地开过来了。车门哐的一声打开,车轮带走了那些疲倦的乘客。

几乎报废的汽车面对这么多人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它沿着弯曲、泥泞的街道十分吃力地向前运动,在道口停了下来。它驶过大桥,气喘吁吁地爬上两边种植着杨树的公路。在这里,在这个通往城区的弯道上,他总会产生一种到家的感觉。

无论是在上学的时候,还是在其后的岁月里,每次返家,这辆快要散了架子的老破车在高耸入云的杨树间摇摆,最终抵达弯道上的那个点;从这里开始,路面突然变得更加陡峭,前方就是城区,重新发现的旅程拉开了序幕。始终是同一个地点,始终是不同的时期,始终是同样的年纪。弯道的前方有一个中途停靠的车站,这么多年了,公交的运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公交车会刹车,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在一栋带绿色玻璃窗的漂亮小屋前停下。他能看见两个座椅,还有成堆的破布、纸张,以及电线。几个乘客下了车,其他乘客上来了。车厢内还是那么拥挤,老破车发动不起来了。突然,车门口台阶处的一个乘客发火了:“你个傻瓜,你在干吗?没看见我在往上挤吗?”那个傻瓜又矮又壮,一张苍白的圆脸,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粗布短外套。他吃惊地瞪大了双眼,没有作答,而是往一边挪了挪,给那个粗鲁的家伙让出地方。乘客们使劲儿地往里挤,这样,那个大喊大叫的家伙就可以上去了。“别挤了,你们这群白痴,别再动了。”像往常一样,争吵随时可能爆发——谩骂和拳脚。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太疲倦了。尽管如此,那个可恶的家伙仍然没有放弃,他嘴里一直在骂骂咧咧。好斗、傲慢,应该给他一记耳光。一只脚站在台阶上,外套敞开着,两只手各拎着一只巨大的箱子。那两只箱子非常显眼,都是真皮的,上面贴了几十个五颜六色的标签,好像这位乘客是从蒙特卡洛来的。车上的其他乘客之所以默不作声,之所以骂不还口,或许是被他的这身行头吓住了。他身上那件漂亮的外套是驼绒的,颜色也是驼色,非常柔软。那头骆驼的脖子里飘动着一条迪奥牌的大围巾,红、绿、咖啡色相间的格子图案。那个往上挤的家伙嘴里不住地骂着——骂司机,骂乘客,骂灰尘,骂污浊的空气和肮脏的环境,一个劲儿地骂,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