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私人赏画会

一百六十八公分。我才不需要那些脑残心理学家的安慰,说什么补偿心理能造就我的成功,矮小的身材能督促我努力向上。他们说,这世界上有许多艺术作品都是矮子创造出来的,数量多得惊人。矮子有本事征服帝国,提出最了不起的思想,并且把最漂亮的电影女星弄上床:简而言之,我们这种人总是会把某种成就当作自己的“矮子乐”。有许多白痴发现,某些盲人是杰出的音乐家,某些自闭症患者能够用心算开根号,因此他们的结论是:残疾的背后其实都隐藏着天赋。首先,我要说这实在是一派胡言。其次,尽管我不高,但也不是个侏儒,只是比平均身高稍矮而已。第三点,不管是在哪个国家的公司,高于该国平均身高的高层人士都占百分之七十以上。而且,根据调查结果显示,身高与智力、收入与人气等都是呈现正相关的。当我要提报某人为某份业界高层工作的人选时,身高往往是我最看重的标准之一。长得高才会令人尊敬与信任,身高是一种权威。高个子总是非常突出,他们没有地方可以躲,他们是主宰者,身高彻底掩饰了他们的所有缺陷,他们一定得挺起自己的身子,让人看重。矮子则总是很低调,他们总是有秘密的计划,一些因为他们是矮子而想要去做的事。

当然,这些都是废话,不过我会推荐的绝对不是最棒的人选,而是我的客户会雇用的人选。我找的人一定都会有客户们喜欢的身材,脑袋只要够好就可以了。他们看不出谁的脑袋比较好,但是凭眼睛就能看出谁有好身材。就像那些出现在荻雅娜的画展里,有几个臭钱的所谓“艺术鉴赏家”,他们没办法品评画作,但倒是看得懂画家的签名。这世界上有许多人愿意花大把钞票购买艺术名家的糟糕作品。就像有许多人肯用高薪聘请才智平庸的高个子。

我开着那辆沃尓沃S80新车,绕过弯道,往上爬升,目的地是我们那间位于福斯科伦区、有点买得太贵的漂亮新家。我会买下它,是因为仲介带着我们四处参观时,荻雅娜的脸上又出现那种痛苦的表情。我们做爱时总会浮现她额头上的那条血管变成了蓝色,在她那双杏仁状的眼睛上方跳动着。她举起右手,把一撮短短的麦色秀发弄到右耳后面,好像是为了更仔细聆听,以免眼睛骗了自己,骗她说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房子。她根本不需要开口;我知道这房子的确是。房仲说,已经有人出了比底价还要多一百五十万的价钱,她双眼因而变得黯然失色;尽管如此,我知道我必须为她买下房子。因为我知道,在说服她打消生小孩的念头后,这是唯一可以用来补偿她的东西。我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用哪些理由跟她争论,要她去堕胎,只因没有一个理由是真话。事实上,我们虽然有三百二十平方公尺的超大空间,但是却没有可供任何孩子容身之处。也就是说,我跟孩子不可能住在同一个空间。因为我了解荻雅娜。相较于我,她非常坚持一夫一妻制。而小孩从诞生那天开始就会被我讨厌。所以,我给了她一个新生活,一个新家,还有一家艺廊。

我把车转进新家的车道。还隔一大段距离,车库的门就已经感应到我的车,自动打开。沃尓沃轿车滑进冷冽的阴暗车库里,当门在我身后往下滑时,发动机也被我关掉了。我从车库的边门走出去,沿着石板路往屋子走。那是一栋建于一九三七年的壮观建筑,设计人是功能主义建筑师乌维.班恩(Ove Bang),在他看来,花多少钱不是问题,重点是美观──在这方面他跟荻雅娜可说是声气相投。

我常想着我们该把这房子卖掉,搬到比较小一点,普通一点,实际一点的地方。但每次我像现在这样回到家时,西沉的午后太阳让房子的轮廓显得清晰无比,光线与阴影形成奇妙的搭配,屋后矗立着一片火红的秋日森林,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忍心卖掉它。我知道我无法停止付出。只因我爱她,所以也只能这么做而已。因为爱,我必须承担其他的一切:房子、那间花钱如流水的艺廊,为了证明我的爱而衍生的没必要花费,还有我们根本负担不起的生活方式。这一切都是为了淡化她想生孩子的渴望。

我打开门锁,把鞋子甩掉,在二十秒的时间限制内解除防盗铃,以免三城公司那边铃声大作。针对密码该怎么设,荻雅娜和我讨论了很久才达成共识。本来她希望能设定为DAMIEN,因为她最爱的艺术家是达米恩.赫斯特(Damien Hirst),但是我知道那也是她为我们那个没能出生的孩子取的名字,所以我坚持密码应该设为一串随意组合的字母与数字,以免被猜出来。而她也让步了。每当我立场坚定,态度强硬,或者软硬兼施,荻雅娜总是会让步,因为她生性温柔。她不是柔弱的人,而是温柔而有弹性。就像泥土一样,就算你用最轻微的力道在上面压一下,也会留下痕迹。奇怪的是,她越是让步,就变得更为强大而坚毅。我却变得更弱。最后,她会像巨大的天使一样高耸在我面前,而我则满怀罪恶、亏欠,而且良心不安。不管我多么努力四处揩油,不管我弄了多少钱回家,不管我从斯德哥尔摩总公司那里瓜分到多少奖金,都不足以让我解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