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应该相信一个人,虽然我知道他背叛朋友!

——威廉·康格里夫,《两面派》

大雪像一幅巨大的地毯,缓缓覆盖整个不列颠。早间新闻显示,英国东北部已是白雪皑皑,汽车像许多不幸的白羊一样陷在雪地里,车灯微弱地闪着光。伦敦在黑云压城中等待着大雪来袭,斯特莱克一边穿衣服,一边扫了一眼电视上的天气图,不知道第二天驾车去德文郡的计划能否实现,甚至不知道五号公路到时候能否通行。他虽然打定主意要去跟行动不便的丹尼尔·查德见面,认为查德的这番邀请十分奇特,但是眼下腿疼得这么厉害,即使开自动挡的车也让他心里打鼓。

警犬应该还在乱沼地搜寻。膝盖肿痛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他一边戴假肢,一边想象着那些警犬,它们敏感的、不断颤动的鼻子在新近填埋的垃圾里寻寻觅觅,头顶上是逐渐逼近的滚滚乌云,以及在半空盘旋的海鸥。由于冬季日短,警犬可能已经开始搜寻了,拽着它们的训练员在冻成冰的垃圾堆里跑来跑去,搜寻欧文·奎因的内脏。斯特莱克曾经跟嗅探犬一起工作过。它们蠕动的臀部和摇晃的尾巴,给搜寻增添了一种不协调的愉快色彩。

下楼的过程痛苦不堪,让他心生恐慌。当然,在理想的情况下,他前一天会在断肢上敷一个冰袋,把腿高高翘起,而不是在伦敦城里走来走去,就为了让自己不去想夏洛特和她的婚礼——婚礼即将在克洛伊的城堡那座修复一新的教堂里举行……要说克洛伊的城堡,不能说克洛伊城堡,那该死的家族听了会生气。还剩九天……他刚打开玻璃门的锁,罗宾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龇牙咧嘴地赶过去接。是布鲁克赫斯特小姐那个多疑的情人兼老板,他告诉斯特莱克,他的女秘书患了重感冒,在他的床上养病,所以斯特莱克不用去跟踪监视了,等秘书病好了再说。斯特莱克刚把话筒放回去,电话又响了。是另一个客户卡洛琳·英格尔斯,她用激动的声音宣布跟她那出轨的丈夫和解了。斯特莱克言不由衷地表达了祝福,就在这时罗宾进来了,脸冻得通红。

“外面越来越糟糕了,”斯特莱克挂上电话后,她说,“是谁呀?”

“卡洛琳·英格尔斯。她跟鲁伯特和好了。”

“什么?”罗宾惊讶地说,“在他搞了那么多脱衣女郎之后?”

“他们要为了孩子把婚姻维持下去。”

罗宾难以置信地哼了一声。

“约克郡的雪情很严重,”斯特莱克说,“如果你想明天请假,早点动身——”

“不用,”罗宾说,“我已经给自己订了星期五晚上的卧铺,应该没事。既然英格尔斯的事不用管了,我要不要给一个正在排队的客户打电话?”

“先别忙。”斯特莱克说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没能阻止一只手滑向肿胀的膝盖,那里又是一阵剧痛。

“还疼吗?”罗宾怯生生地问,假装没有看见他疼得满脸抽搐。

“是啊,”斯特莱克说,“但这不是我不想再接客户的原因。”他尖锐地补了一句。

“我知道,”罗宾说,背对着他,给电水壶通上电,“你想集中精力调查奎因的案子。”

斯特莱克不能确定她的语气里是否含有责备。

“奎因太太会付我钱的,”他短促地说,“奎因买了人身保险,是奎因太太让他投保的。所以现在有钱了。”

罗宾听出他防备的口吻,心里有些不快。斯特莱克是在假设她把钱放在第一位。难道她没有证明自己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吗?当初她就是为了斯特莱克拒绝了报酬高得多的工作。难道他没有注意到,她是多么心甘情愿地帮助他证明利奥诺拉·奎因没有杀害丈夫吗?

罗宾把一杯茶、一杯水和扑热息痛片放在他面前。

“谢谢。”他咬着牙说,被止痛片弄得有些恼火,虽然他很想吞下双倍的剂量。

“我叫一辆出租车,十二点送你去佩斯卡托里饭店,好吗?”

“拐个弯就到了。”他说。

“要知道,过分的自尊就是愚蠢。”罗宾说,这是斯特莱克第一次看到她露出发脾气的迹象。

“好吧,”他扬起眉毛说,“我就坐那该死的出租车。”

事实上,当他三小时后吃力地拄着已被压弯的廉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等在丹麦街口的出租车时,心中暗暗为此庆幸。他现在知道了,今天压根儿就不该戴假肢。夏洛特街几分钟就到了,他从车里出来时非常费事,司机很不耐烦。终于进了喧闹而温暖的佩斯卡托里饭店,斯特莱克才松了一口气。

伊丽莎白还没到,但用她的名字预订了座位。斯特莱克被引到一张两人桌旁,紧挨着镶嵌着卵石的粉白墙壁。古朴的原木横梁在天花板上纵横交错,一条帆船悬挂在吧台上空。对面墙边是一些鲜艳的橘黄色皮革小包间。斯特莱克出于习惯点了一杯啤酒,享受着周围轻快、明亮的地中海氛围,注视着雪花从窗外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