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10页)

她的头发在向后面飘去,那仅剩的裙裾,彻底无法裹拢在腿上了,轻得如同纸张一样,全部甩在了她的后方。生石灰撒得到处都是,玻璃上,门框上,我的肺部充满了呛人的东西,似乎瞬间膨大了很多倍,马上就要爆裂开来,努力的呼吸只会换来更刺痛的感觉。我追着她进入了厨房,那个装石灰的纸包已经完全散开了,我用五指将它努力拽紧,如同擎着装满雷电的石块。她已经无处可退了,反抗的力量越来越渺小,冲进厨房的时候我的头撞在了门上,我浑然不觉,只是继续死死地逼着她,保持充满攻击性的距离。

一种神秘的风,在厨房里鼓荡着,它不是吹响某个方向,而是一种乱流,如同飞机在云层里遇上的湍流,那个装在窗户上的直排风扇,开始慢慢旋转起来。

“天啊,你,你……”她还想说话,只是后面的咒骂或者哀求,已经消失在一种业已越来越强烈的风暴之中。

那种绝望让我的狰狞发生了某种坍塌,似乎知道那具美丽的躯壳,那个对我从无恶意的心灵,即将从这里永远消失。她将去哪里?也许真会有一道来自天堂圣洁的阶梯,将她缓缓迎接上去,或者是这一切从未真的存在过,明天北风呼啸,炉火亮起,灶堂飘香的时候,她从来也未来过,她从来也未存在过?

这一点点悲哀的念头让我手上的动作停留了片刻,她那快速缩小的形体看起来已经不会对我有任何威胁,每一秒钟都会有一个厘米在消失,石灰所形成的障碍也消失了一点。我看着她,想要确定这曾经和我拥抱过的美丽,究竟从何而来,究竟还原一种怎样的哀伤或者惊恐,如同猎人在盯着一只刚刚被射杀的梅花鹿。她蜷缩在那里,喉结发出浑浊的咕咕响声,动作越来越微弱。

然后,在那种越来越微弱的气息之中,她似乎找回了体内的一点平衡,我在想象,她即将起来,和我做最后的告别。

“你,你这个畜生——”她突然用尽最后的力量吼叫出来,尖利得刺破了我所有的怜悯,那把尖刀,真的凸显了出来,狠狠刺中了我的胸口。

然后她把双手全部从脸上拿了下来,手臂像突然长出了一倍,伸向我的喉咙。

指尖传来锐利的寒风几乎让我瞬间窒息,我本能地斜过身子,把左手的东西,那包装满雷电的石块,全力掷向她。

手臂不见了,她继续缩在橱柜的角落哀嚎着,翻滚着,石灰起的作用,就像将她投入沸水那样猛烈,我盯着这可怕的场面,身体被一股虚脱紧紧攫住,那种哀伤如此持久,总在我松懈的时候重新翻滚。

然后她平静下来,摊开了四肢,整个身体呈现出和石膏雕像一样的白色,一种完全死亡的白色,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水分,只剩下轮廓的立体的白色,存在得全无意义。时间停止了,唯有我站立着的寂静,和她彻底倒下的寂静,还有那个丑陋油腻的风扇,在转动最后几圈。

她并没有完全消失,或者说在没有石灰继续撒向她的时候,她又停止了消失,在那风扇快停下的时候,她又要站起来了,右手扶着肮脏的地面,裙子上沾着恶心的污水,又要站起来了,那完全只有轮廓的嘴唇也开始颤动,一种神秘的色彩,悄悄地爬了上来,像床单上色彩斑斓的小虫。

我冷静地从右侧裤袋里掏出了那个小瓶子,拧开了盖子,将液体撒向她。

那里面是我在菜市场弄到的,某种小动物的血液。

随着殷红的雨点,那块石膏出现了很多裂纹,它们不停延伸、飞奔,而绝不彼此交叉,最后将它碎裂成无数的小片,如同大雨在洗涮充满瓦砾的战场,如同黄昏降临烈日过后的浩劫,它碎裂为越来越小的碎片,直到无法辨认,直到成为沙砾,再彻底分解为尘土。

那个腻着油污的可恶风扇,又在不安地旋转起来,还伴随着巨大的抖动。

风声从厨房通向外部,那是异常沉重而猛烈的风,已经获得了被另一种形体灌满的重量,风扇越转越快,就像盾构机在搅拌着上千吨泥水和土壤混合着的黑暗。

风扇撕碎了所有坚固的空气和气味,它带着轰响最后狂热地旋转了几十圈,又停下岿然不动。

我的厨房撒满了鲜血和生石灰,杯子上,碗碟上,灶台上,金属的水盆上,绿色的橱柜上,血点随处绽放着,不管那个背景是绿色还是灰色,是光滑还是脏污,随处生长着,如同被燃烧殆尽的荒野,又获得了一种诡异的生机。它们对于厨房来说,就像野花对于废墟。

我扶着厨房门缓缓坐到了地上,我想象,此刻我坐在夏日的池塘边,美丽的鹅掌菌在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