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10页)

当我再打过去的时候,那个号码变成了“对不起,您拨的手机已停机”。

一个不安的念头冒了出来,这次停机,也许就是永远的了,她倏然消失,不留一点痕迹,这和她去桂海之后的处世风格,完全是一致的。

汇走了一万五,又杳无音信,这事让我郁闷得不得了,我必须得找个人聊聊。我竭尽所能,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给杜路描述了一遍,他在电话那头大呼小叫起来:“你傻帽啊,白给一万五出去。你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啊。”

我解释道:“这也许是救她的命啊,不是钱的问题。”

“救什么救啊,都分了那么久了,你还想着救?如果她真心想死是你救得了的吗?”

我说:“至少我得求一点安慰,她是因为我才来北京的,她不来北京的话,也不会被骗到那个鬼地方。”

杜路叹了一口长气:“唉,你就信她的?也许她发了财又在你这里装呢,你就是陪着她一起装呗,唉,既然汇了那就汇了吧,反正你和她也睡了那么久……”

我默然挂掉了电话,一时间竟然想不起自己该干什么。也许,这就是事情的结束吧,就这样结束,难道不挺好吗?

怀着这样沮丧又无可奈何的念头,我被人群裹挟着,或者无头绪地被推挤着,走过一个百货公司门口,那里挤满了全世界最华丽的伪装,一个银光耀眼的巨大伏特加酒瓶矗立在门口的广场,一个大橱窗在展示精致的日本灯罩,一间剥皮小松木建造的房屋,也在成型之中,女孩们贴着玻璃,在欣赏一种有金色浮雕的手机,还有一个用金属做的,能不停旋转着喷水的微型花园……仿佛这就是城市能给你的百科大全,挨着这家百货公司,是无尽头的挂着灯笼的料理店,彩幡飘扬的食品店,黑色的数码体验店,挂满卡通的饰品店,箱包店……

城市竭力用物质给你提供在这里生活的所有答案,却从来没有我想要的。在这里寻找一个人,就像在森林里寻找一只普通的松鼠那样艰难。我们只是城市里亟待消化的存货,无论是街道、商场,还是公司,我们都必须通过物与人之间实现联系,才能实现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这才是我听到那声“已停机”之后,陷入彻底的空虚和无聊之中的原因,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但她却消失了,对我的努力不再有任何的回应。关于金钱的问题,每个人都表现得有自己的风格,有人注定将躺在蒂凡尼和爱马仕之上安然入眠,有的人却不得不穷尽一生,夜不能寐地窃取它们,或者借用它们,老练的内行会很熟练地操纵这些风格化的产品,然后用它们去熟练地操纵人,用它们衡量一个人的品格和能力。我根本不知道她最后会属于哪一种人,总之,她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

我不知道金钱能否买来我最后的安宁和宽恕,也许在别人那里,这一点点钱什么都买不到。其实从这一刻起,我已经当她彻底消失了,停机意味着她主动要抹去最后一点痕迹,在这网络、移动网络、信息全覆盖的时代,一个人的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容易。

我再次回到那种没有止境的虚空之中,她此刻就像一个没有标点的句子那样,所有的故事都已经结束,但缺少的那个标点总让人寝食难安,仅仅是一个标点,就可以赋予这个故事一点意义,否则那个句子的存在全然悬空,永世不得落地。回到家里,我一口气把五六本书同时放在床头,伸平了肿胀的双腿,一本接一本胡乱翻着,《黑暗塔》系列,《21世纪散文典藏》,史景迁的《前朝梦忆》……无论哪一本,都无法将这个标点最后落下,或者是无法将这个微小而执拗的念头放走,我无法投入到任何一本书籍之中。

就这样,我在极度的疲惫中度过了完全空白的两小时,枪侠的故事,张岱的故事,还有一个钢铁厂女孩的故事,在极其快速而强迫的浏览中,最后竖起为一堆扭曲的文字金属,它们以各自的风格铰接成为一堆金属的肠肺,犹如在走入一个巨大的蒸汽机房,动轮、滚轴、铁链、排气管,各种巨大的阀门,种种需要人努力去正视的精神存在,强大到让你不可能有任何的卑劣和自私念头,“黄昏时分,他听到沉闷的雷声,但眼前高耸的山峰挡住了视线,他们看不到山那边的暴雨”。

我相信文字的巨大力量,总可以将这些污浊而残忍的生活,破碎而无比荒芜的生活统统碾碎,我相信,我将带着这个坚定的念头沉沉入睡。

但黄昏真正来临的时候,一系列的麻烦却刚刚开始,暴雨将至,无处可逃。

电话又响了,是老家那边的号码,一个我非常厌恶的声音,但此刻又不得不接受的声音,那是李小芹的妈妈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