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10页)

第二天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出发,我和吕晓薇并行了十公里之后不知怎么就走散了,当时我要求坐下来抽一支烟,她说她去前面等我,然后我就再也找不着她,打手机也不通。二十公里之后,我的左脚掌出现了第一个水泡,我用指甲狠狠撕破了它,液体把袜子和鞋垫都沾在了一起,反正脚上已经很麻木了,慢慢就没有什么感觉。然而大脑在不可遏制地四处狂奔,一下是李可染笔下汹涌的山势,一下又是关于老鹰的联想,最后我努力从大脑里拖出几首音乐来,Gorillaz乐队,我以前戴着耳机跑步时最喜欢的:

City’s breaking down on a camel’s back.

They just have to go ’cos they don’t know wack.

So all you fill the streets it’s appealing to see.

You wont get out the county, ’cos you’re bad and free.

You’ve got a new horizon It’s ephemeral style.

这首歌跑车似的节奏反而让我走得更加吃力,它太快了,反复无数次之后,就像一条狗想咬着自己的尾巴那样,在脑海里疯狂打着圈。现在,我肌肉里所能掏出的最后一丝主动的力量,也全部干涸了,才只有三十公里,我只会本能地迈动双腿。前后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都已经低下了头,连四处张望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决心像他们一样,盯着自己的脚尖好了,不要想别的,就当世界只剩下脚尖挪动这回事,也不要想着时间,这种机械而单调的行动,总会让世界有个尽头。

但这终归是做不到的,也许在几千步之后,父亲又钻到我的意识中来,以前他总和我吹嘘以前在部队急行军的事情,一天多少公里全然忘记了,只记得那是个特无聊的事,现在,我注定也得在此生体会他一次。

第一天的最后十公里,无论我再想什么都颠三倒四的,无尽的缓坡,无尽的沟壑,即使多看一眼也让人眩晕不已。在走过一个长满各种灌木的大下坡之后,一种眩晕感让我整个身体都浮了起来。虽然没有继续下雨,但铅色的云朵让天空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黑色刮痕,风在耳膜里嗡嗡作响。我感觉到另一只脚也流出了液体,那只脚慢慢地就不再属于我,这该死的最后十公里就像五十公里那样漫长,我已经路过了很多所废弃的农舍,还有一座倒塌的砖墙,那里面飘来阵阵徒步者留下来的尿馊味。

最近的一处山脉可以让这种不适得到调节,那上面的黄栌叶子已经红到了最深处,像饱含着水分顺着山脊蔓延开来,远远地那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声,我敢肯定,那里就是我们今天的终点。

我打起精神,这时候,终于体会到一种叫做意志的东西会取代身体,那是我以前没能体会到的。以前跑十公里左右,总是能靠身体的能量维持到最后,所谓的疲惫,乃是能量耗尽的警告,耗尽之后我绝不会继续摧残自己。而现在,能量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已经完全空了,无论吃多少面包和巧克力都不能在短时间内得到恢复,其实耗尽的不仅仅是能量,而是大脑深处战斗到最后一刻的一种信念,这种信念在无休止的运动中也会慢慢死亡。

无论是能量、信念、意志,还是勇气什么的,它们总会死亡,但它们死亡之后,总会还有另一种东西蹦出来填补它们,那种东西你无法预料到它究竟是什么。现在我得到的答案是羞耻,是万一失败后必然的、无地自容的羞耻。

因此我剧痛的双腿全然没有了感觉,大腿已经完全僵硬了,小腿肚子也有些抽筋,但它们竟然还都在神奇地行动着,一种免于失败的恐惧感,或者长距离的惯性,驱使着它们不得放弃。

在最后一公里的标志下,我决定休息一下,因为我已经确信肯定能走到终点,我甚至还可以加快一点速度。我找到一块齐膝高的岩石,想坐在那里,这么高的石头,刚好让我不必往上爬,多浪费些精力,也不必坐得太深,以免要用手撑着爬起来。

等我走到那块岩石旁边,有两只脚从岩石下伸了出来,朝空中踢了几下——那是一种放松腿部的动作,然后一个女孩爬了起来,刚好就是吕晓薇,她的短发已经汗得紧紧贴住了脸颊,一种运动过度的暗红色爬满了她的颧骨,她还是开心地笑了,想不到我没有掉队,想不到我和她看中了同一个地方休息。

我们背靠着背休息,几乎累得说不出话来。

我掏出手机,上面积累了几条短信,一条当地的气象预报,三条促销,一条吴总发来的下周会议通知,最后一条让我绷紧了神经。

“快给我打三万块,工行××××××,李小芹。”

这可能是个骗子,我马上回了过去:“你是谁?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