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7页)

她有点摇晃地从高脚椅上下来,然后坐到我的身边,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这是这一晚上,我第一次看见她一口能喝干一杯,她之所以坐到我身边,是因为用余光看见我也在一字不漏地跟着她哼那首歌。此时我身上已经皮肤发红,熏烈的烟草味道让自己都不敢闻自己的衣服,酒杯里已经肮脏不堪,她看着酒杯里残留的一点泡沫,似乎在寻找一点微醉之际的记忆,那些记忆也许被拖得太久,埋藏得太深,在大功率音箱无休止的回旋中,在微风之上消失无踪。

所以她只能继续,如同黎明依旧固执闪烁的霓虹。

而我此刻无比想念小芹,她不说话的时候,她不再和我讨论什么的时候,她是我怀里抱紧的小小的一盆龙舌兰,没有什么能比这只有两尺的拥抱更为寂寞。

我的回家之夜下起了一阵中雨,这个地方的雨从来不会像江南那样弥漫得一塌糊涂,雨仍然是雨,在雨水不到的地方依然干燥,这个世界泾渭分明,干燥和湿润的交界,则是热和冷的交替。烧烤店的焦香在雨的缝隙中通行无碍,单元楼上垂着的那种叫做老虎爪的藤本植物,因为有着屋檐的遮挡,甚至还洗不去一丝灰烬。那些拥挤的阳台之上,有很多人家没有收拾衣服,丝袜,牛仔裤,吊带背心都还继续挂在哪里,它们在雨幕中确定很多外来者的存在,雨在这个城市并非风景,只要它停止了,就好像什么事情都从未发生一样。

是她打电话叫我回来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意图,到底是送她父母还是我们需要出去玩一次。当我敲开房门的时候,看见他们三个人神情肃穆地聚集在餐厅里,何姨的脚下是两个行李包,有一个是我的,蓝色的耐克。

何姨眼神充满了愤怒的火焰:“你出去之后,我们在这里说了两天。”

什么,是什么事情需要说两天?

她说:“对不起,我死也不能让小芹和你在一起。”

然后她将她的火焰全部喷发了出来:“她为了你,把国税局的男朋友也抛弃了,还有学校里的事业单位工作。你知道那个工作是我们多少钱买来的吗?五万块!现在十五万都买不回,而你——你给她找的所谓的工作,要多少年才能挣回来!”

我说:“不可能的,她明年,明年一定会很好——”

小芹也急了:“妈,好好和他说。”

她同时打断了我们两个人的话:“什么明年?你答应过她的没有一分钱做到,她的户口呢?她的前途呢?她的房子呢?”

“我没有说过这些,我只是说……”

“你只是花言巧语把她骗来是吧?你知道她将来会多惨吗?她的编制已经取消了,她根本回不去了。”

然后这个女人,这个用尽所有生命去战斗,用尽所有生命去争取一家人生存的矮个子女人,几乎是用她一生最大的力量,一手提起一个行李袋,把两袋行李向我掷过来。

“你赶快滚吧,就算她待在北京,也不需要你这样的窝囊废!”

那个是她丈夫的男人,在她开火的时候一言不发,继续用他那醉酒式的冷漠眼神看着我。

我其实无法挪动一步,这是我家,这是我的房子,即使是租来的也是我的地方,我们温暖的巢穴,此刻发出着粉身碎骨般的战栗,我想把那两个行李包砸在她的脸上,我只想做这一件事,热血上头,赶走噩梦中的幽灵。

然后小芹,我最亲爱的女孩,她眼睛里充满了鲜血一样的红色泪水,深不见底的泪水,也许是灯火和熬夜让那种泪水变成这般模样,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用最凌厉,也是最绝望的目光盯着我,仿佛知道如果我此刻出门,我将永远消失,而她,她将心甘情愿、肝肠寸断地忍受着这痛苦。

我拿起我的行李,转过身去,仿佛是那道目光彻底推走了我。

仅仅是两个小时之内,我从中雨中离开了杜路的家,然后又在大雨里返回,浑身透湿,两个行李袋里装着我所有的衣物和一台电脑,杜路看见我的模样仿佛看见了鬼魂:“天啊,你到底怎么了?”

我也仿佛像魂魄分身一样看见了自己的模样:我眼窝深陷,额头漆黑,脸色铁青。

我回到原来租住的房间,是在她父母离开一个星期之后,她无法承受她父母离去后的孤单、绝望,还有深不可测的恐惧。

我们机械地重复着每天的生活,但一种默契和温暖似已永远消失。我们在凌晨六点半的漆黑中醒来,加湿器的水分早已耗尽,我穿上牛仔裤、灰色的毛衣和一件白色的羽绒服,我有不轻不重的肾结石,腰部经常有坠胀感,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喝完400毫升的水,她需要一盒牛奶,和几克雅诗兰黛的保湿霜,在盥洗室里比我要多待上20分钟,我有意地错开我们的时间,不再等待,先出门搭乘地铁,这样八点半左右,我就会准时出现在杂志社,我有半个小时厘清早会的要领,看见部门的人到齐之后开始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