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此开始了……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温特小姐召我去,我就去藏书室见她。

在日光下,这间屋子显得很不一样。百叶窗是折起来的,天色很浅,光线透过大大的窗户倾泻进来。由于昨晚的倾盆大雨,在晨光中隐约可见的花园依然显得很潮湿。屋内窗边充满异国情调的植物似乎在朝窗外比它们勇敢、潮湿的同胞致意,一张蜘蛛网架在树枝之间,横在花园的小径上方,固定窗玻璃的精致窗框看起来也不比蜘蛛网上闪光的蛛丝牢固多少。与昨晚相比,此时的藏书室显得稍微小一些、窄一些了,仿佛是出现在潮湿的冬日花园里的海市蜃楼。

与淡蓝色的天空和乳白色的太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温特小姐,她身上的颜色依然是那么鲜艳,犹如一株珍奇的温室花朵出现在北方的冬日花园里。今天她没有戴墨镜,但是涂着紫色的眼影,画着埃及艳后式的浓重眼线,睫毛也和昨天一样又黑又厚。在清晰的日光里,我看见了昨晚没有注意到的东西:沿着温特小姐金铜色卷发中的笔直头路,窄窄的发际处的头发却是雪白的。

“你记得我们的协议吧。”我在位于炉火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她便开始说道,“故事的开局、中局、结局,都按正确的顺序排列。不许作弊。不许超前。不许提问。”

我很累。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张陌生的床,我醒来后感觉脑袋里有一支乏味、节奏缓慢的曲调在嗡嗡作响。“你爱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开始吧。”我说。

“我从头开始说。当然,开局永远不会在你认为在的地方。我们的生命对我们而言是如此重要,所以我们倾向于认为人生故事始于我们的出生。起初,什么都没有,然后我出生了……可是,事情并非如此。人的生活不是一段段的绳索,可以被一个结一个结地解开,然后笔直地摊开。家庭是一张网。不可能在触及它的一部分时不引起其他部分的振动。不可能在对整体没有概念的情况下理解它的一部分。”

“我的故事不仅仅是我个人的;它是安吉菲尔德的故事。安吉菲尔德村庄。安吉菲尔德宅子。以及安吉菲尔德家族本身。乔治和玛蒂尔德;他们的孩子,查理和伊莎贝拉;伊莎贝拉的孩子,埃米琳和艾德琳。他们的住宅,他们的财富,他们的恐惧。还有他们的鬼魂。人们应该始终关注鬼魂,对吧,李小姐?”

她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假装没有看见。

“出生不一定是故事的开局。我们的生命一开始并不真正属于我们自己,不过是别人故事的延续。就以我为例吧。现在你看着我,会认为我的出生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是吧?你会以为我的出生伴随着奇怪的征兆,我受到女巫和仙女婆婆的照顾。但事实并非如此。一点也不。事实上,出生时,我只是故事的次要情节。

“但是我又怎么会知道在我出生前的故事呢,我知道你在思考。故事从何而来?来源在哪里?在安吉菲尔德这样的宅子里,消息都是从何而来?当然,是从仆人们那里。尤其是从夫人那里。并不是全都从她嘴里直接听来的。有时,是听她讲的,她会坐在那里一边清洁银器,一边回忆过去,而且说的时候仿佛会忘掉我就在旁边。当她想起村里的流言和当地的闲言碎语时,她会皱眉头。事件、对话和场景从她的嘴里冒出来,在厨房的桌子上再现。可是迟早她会碰到故事中不适合孩子听的部分——尤其是不适合我听——接着她便会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说到一半就停下来,并开始拼命地擦拭餐具,好像要把过去一并擦去似的。不过,有孩子的宅子里永远不可能有秘密。我用另外的方式把故事拼凑起来。夫人和园丁在喝早茶时会聊天,看似无关紧要的谈话有时会突然陷入沉默,我学会了诠释这种沉默的含义。我表现得很不经意,但我注意到某些词语会将他们两人带入沉默。当他们以为没有别人在、可以悄悄谈话时……实际上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在场。我用这种方式弄明白了我的生世。后来,当夫人变得与以往不一样,当她又老又糊涂、口风松动时,她说的话证实了我花几年时间才推测出来的故事。正是这个故事——这个我根据暗示、眼神和沉默推测出来的故事——现在我要把它翻译成语言告诉你。”

温特小姐清了清喉咙,准备开讲。

“伊莎贝拉·安吉菲尔德很古怪。”

她的声音似乎正在离她而去,她停下来,大感惊讶。当她重新开口时,她的口气很谨慎。

“伊莎贝拉·安吉菲尔德在一场暴风雨中降生。”

又来了,那种突然的失声。

她太习惯于隐藏事实,真相在她的体内已经萎缩。她说了一个虚假的开头,然后又说了一个。不过,就像一个才华出众、却多年没有练习的音乐家,当她再度拿起乐器时,她终于摸对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