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7页)

‘也许我最好还是去上班。你们大家扮演警察和强盗的时候还得有人挣点钱买粮食。’他说完走了出去,显然咖啡对他称之为思想过程或者总而言之人们称为思想的过程起了点作用因为他现在明白他父亲为什么要这种样子——那气愤也是事情过后的宽慰总要用某种方式表现出来他选择生气不是因为他会禁止他去而是因为他自己没有这个机会,那装出来的对他和艾勒克·山德的勇气的不屑一顾的挖苦与非难其实是对他们在黑暗中打开坟墓和对哈伯瑟姆小姐的意志力表示一样的惊讶,——事实上他还明白了为什么会有把整个事件说成是幼儿园的捉迷藏游戏这种十分苛刻的诽谤行为:这也许不过是男人运用的一种方式表示拒绝承认他像舅舅说的那样已经长大得可以自己系裤子了因此他不去理会父亲,听见母亲快要从厨房里走出来便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忽然他想到咖啡比他了解的要厉害得多但没有人警告过他咖啡会像可卡因和鸦片那样使人产生幻觉:看着注意着父亲的喧闹与喊叫如被吹走的烟或雾气由于渐渐地远去了消失了,不仅显示而且表露那个孕育他的人正隔着没有桥梁的生育之深渊在回头看他不仅带着骄傲而且带着羡慕;舅舅的那种容不得自己的工于言辞的自我鞭挞才是虚假的他父亲在品尝那真正的辛辣的无可挽回的生逢其时的苦果,他生得不是太早就是太晚不可能在十六岁时在黑夜里策马奔驰十英里去挽救一个老黑鬼的倔强而不友好的颈脖。

但至少他醒了过来。咖啡好歹起了这个作用。他还想打瞌睡只是现在他不可能了;他有睡觉的欲望但他现在得跟清醒做斗争。现在已经过了八点钟;他打算把哈伯瑟姆小姐的卡车从路边开走时县里的一辆送孩子上学的校车开了过去,街上很快就会充满对星期一来说精神太饱满的拿着书本和装有课间午餐的纸口袋的孩子在校车后面是一长串川流不息的沾满了乡下的泥土和灰尘的小汽车和卡车在他设法插进车流以前舅舅和母亲可能早就已经到了监狱因为星期一是在广场后面的销售棚里举行牲畜拍卖的日子,他看得见他们,没有人的小汽车和卡车像猪食槽前的猪崽密密麻麻地挤在县政府大楼前的人行道的路缘拿着牲畜交易人的手杖[88]的男人并不停留而是径直穿过广场沿着小巷走到销售棚嘴里嚼着烟叶和没有点燃的雪茄烟从一个牲口圈走到另一个牲口圈在牲口的粪便和药水的强烈的阿摩尼亚气味里在小牛的嚎叫和马与骡子的喷鼻息和跺蹄子的声响中在二手大车犁杖工具枪支马具和钟表之间走动着只有女人(极少几个女人因为牲畜买卖日跟星期六不一样主要是男人的日子)还留在广场上和商店里因此广场本身除了停放的汽车和卡车显得空荡荡的一直到中午时分男人们才回来跟她们在咖啡馆和饭馆里待上一个小时。

这时候他猛地一激灵,这一次不是本能的反应,也不是从睡眠中惊醒而是从幻想中清醒过来,他自己把受催眠状态从屋子里带到大白天明亮而强烈的太阳光下,甚至就在开卡车的时候,昨天晚上以前他根本不认识这辆卡车可现在它跟铲土的沙沙声或铁锨碰撞松木棺材的声音一样成为他的记忆经历和呼吸的不可驱散的一部分,穿过了一个海市蜃楼的真空其中不但并不存在昨天夜里这个时空而且也没有星期六,现在想了起来仿佛他只是在这一时刻才看到校车里没有孩子只有大人跟在校车后面的一长串的小汽车和卡车以及在他插进车流时跟在他后面的小汽车和卡车里也只有大人,即使在牲畜拍卖日的星期一其中至少有几辆应该载有黑人(星期六他们会把至少一半的平坦的空地挤得水泄不通,男人女人和孩子穿戴着廉价的质量不高的华丽的衣服进城来),现在却连一张黑脸都没有。

街上没有一个要去上学的孩子,虽然他并没有仔细听[89]但还是听见舅舅打电话知道警长来电话问今天学校上不上课舅舅说要上的,现在他[90]可以望见广场了又看见三辆本来是为了用来把县里的孩子送到学校去、但被它们的主人—承包人—司机在星期天和节假日变成收费交通工具的黄色的大轿车然后看见了广场和那些跟往常一样也应该如此停放着的小汽车和卡车但广场本身完全不是空荡荡的:没有男人的人流朝牲口圈走去也没有女人走进任何商店因而在他把小卡车停在路缘舅舅的汽车后面时他看见那可以看见的地方感觉到那没有喧闹和骚动的地方,一个滞重沉闷的嗡嗡声响充斥广场,就像人群在游艺场中间或橄榄球场上挤得往外涌,人们挤到街上成群地挤在监狱对面的路边上以至于队伍的头已经到了他昨天站过的努力不引人注目的铁匠铺子的另一边仿佛他们在等待一支游行队伍(而且几乎站到了马路中间使那些仍然川流不息的小汽车和卡车只好绕过他们前进,一堆十来个人好像是站在观礼台上的人群,在他们的中心他认出了镇警察局长的带警徽的官方的帽子,平时在今天这个时候他已经站在学校门口在拦住车辆让孩子们过马路,他不用回忆就想起来警察局长姓英格伦姆,一个进城来的第四巡逻区的英格伦姆,就像有些第四巡逻区的不守本分的子弟有时偶尔也会娶个城里的姑娘然后变成理发师和法警和守夜人正如某些日耳曼人的小诸侯会从他们的勃兰登堡[91]的山区里走出来跟欧洲王位的女继承人结婚)——都是那些男人和女人但没有一个孩子,那饱经风霜的乡下人的面孔和给太阳晒得黝黑的脖子和手背,那干净的退了色的没有领带的土色的衬衣和裤子和印花布裙把广场和街道挤得满满的仿佛那些店铺都关了门上了锁,甚至并不凝望[92]那单调的监狱的正面和那唯一的带铁栅的已经有四十八小时没有人也没有动静的窗户,只是聚集在一起,密集在一起,没有期待也没有期望甚至注意力都不很集中只是像在剧院里大幕还没拉开前的那种准备安顿下来的状态:于是他想道,原来如此:是个节假日:本来节假日是孩子们的日子只不过这儿颠倒过来了:突然他意识到他完全错了;这不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星期六而只是对他们来说尚未发生的昨天晚上,不仅他们对昨天晚上毫无了解而且没有人,连汉普敦都不可能已经告诉他们因为他们会拒绝相信他;于是某个类似掠过小鸡眼睛的物体或面纱一种他根本不知道有其存在的东西突然嗖地一下从他自己的眼前飞走而他第一次看见了这些人——还是那同样的饱经风霜的仍然几乎是心不在焉的面孔还是那同样的退了色的干净的棉布衬衣和裤子和裙子但现在没有人群在等待大幕升起去看舞台上的幻想而是法庭上的那一个人[93]在等待治安官的官员喊请注意请注意请注意本庭法官驾到;甚至没有不耐烦[94],因为那判决的时刻还没有到来,不是对路喀斯·布香的判决,他们早就已经判他有罪了,而是来看对第四巡逻区的判决,不是来看他们所谓的正义得到主持甚至也不是为了看到惩罚得到执行而是来为了保证第四巡逻区不至于失去那白人的高贵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