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们一直到了教堂才又看见县治安官的小汽车。原因并不在于他睡着了,尽管他喝了咖啡完全可能会睡着事实上也确实睡着了。他在驾驶那辆小卡车的时候在他开到可以看见广场后来又看到在监狱门前街对面的人群的那一刻以前他一直以为他跟舅舅一旦上路回教堂他不管喝了咖啡没有都不会再跟瞌睡做斗争,相反他要放弃挣扎接受睡眠,以便在九英里的砾石路和一英里的上坡的土路中至少获得半小时的睡眠来弥补他昨天晚上失去的八个小时和——他现在看来——昨天晚上以前他为了努力不去考虑路喀斯·布香所花的三四倍于八小时的时间。

今天清晨在快要三点钟的时候他们抵达城镇时,没有人能使他相信他到现在这个时候,几乎九点钟的时候,还没有能够睡上至少五个半小时即便不是那全部的六个小时,他想起来他——毫无疑问还有哈伯瑟姆小姐和艾勒克·山德——曾经相信他们和舅舅一走进县治安官的房子一切问题就解决了;他们走进前门就像经过门厅时顺手把帽子放在桌子上那样,往县治安官宽大能干受过任命的手掌里放下那整整一夜的梦魇般的怀疑犹豫不决不睡不眠紧张疲乏震惊惊讶和(他承认这一点)多少有一点的害怕。但那情景并没有出现他现在知道他从来没有真正指望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想法进入他们的头脑只是因为他们实在是筋疲力尽了,不是由于缺少睡眠由于疲劳和紧张而耗尽了力气而是被震惊惊讶和出人意料的结果搞得疲惫不堪;他甚至不需要那些望着监狱正面没有内容的砖墙的密集的人群的面孔也不需要那几个走过街来围住县治安官的汽车甚至挡住街道的人的面孔,他们以一个双方协调的眼光[102]一览无遗的毫不羞愧的不信任的无可否认的一瞥犹如一个忙碌的家长稍停片刻来检查并预料一个他所热爱的但并不可靠的孩子的意图来了解车里的情景然后予以摈弃。如果他需要什么东西的话他肯定已经有了——那些面孔那些说话的声音根本没有奚落根本没有嘲笑:只是明明白白的逗乐而且毫无怜悯之心——在最初的屈服和放松后像褥垫里的针一样悬在那里[103]使他跟他那睡了一整夜至少睡了大半夜的舅舅一样清醒,现在他们离开小镇了现在汽车开得很快,在第一个英里内就超过了车流里的最后的小汽车和卡车[104]后来就没有小汽车和卡车了因为今天想进城来的人这时候已经都在那最后的越来越短的一英里之内了——这个县的全体白人利用了良好的天气和良好的全天候道路这是他们的道路因为这是他们纳的税投的票以及他们的亲戚和能够对那些分配资金的议员施加压力的关系户投的票所修起来的——迅速进入城里,(这城镇也是他们的,因为只是由于他们容许和支持在这里建立他们的监狱和他们的政府大楼小镇才得以存在)如果他们认为合适的话还可以聚集在街道上把街道堵得满满的并且造成交通堵塞:耐心地等候着毫无怜悯之心不容催促或阻拦或驱散或不予承认因为被杀害的人是他们的而凶手也是他们的;冒犯者和主要的被冒犯者都是他们的:对于那个白人和他所拥有的一席之地的消失,他们有权不仅主持正义而且还可以指定人进行报复或阻止报复。

他们现在行驶得非常快,他在记忆中舅舅从来没有开得这么快过,沿着昨天晚上他骑在马背上走过的那条长长的道路,不过现在是大白天,五月柔和的难以描绘的早晨;现在他看得见标志着旧区分界线或者像修道院里的站立着的修女[105]似的灌木树篱里一簇簇怒放的白色的山茱萸的花朵一片片正在绽出绿芽的树林和昨天晚上他只是闻到的果园里粉红的桃花白色的梨花以及苹果树刚刚展现的粉白色的花朵:在他们的前边和周围到处是那忍受磨难的土地——田野带有垄沟呈几何图形,玉米是在三月底和四月初最早的鸽子开始啼叫时播种的,棉花是在一周前五月初夜莺开始在夜里叫唤时播种的:但大地空空洞洞,没有任何活动和任何生命——农舍上空没有炊烟缭绕因为早饭早就吃过了而正餐不必做因为没有人会回家来吃,那些没上过油漆的黑人的小棚屋通常在星期一早上半裸着身子的孩子会在没有草没有树的院子里爬来爬去追逐那破损的中耕机的轮子磨坏的汽车轮胎和空的鼻烟瓶和铁皮罐头而在后院里在七歪八倒的围着菜地和小鸡道[106]的篱笆边上柴火灶上给烟熏得漆黑的大铁锅里的水早就应该烧得滚开到日暮时分这些篱笆上就会晾满五颜六色的工装裤围裙毛巾和男人或儿童穿的连衫裤:但今天早晨不是这种景象,现在并非如此;从星期六下午那个时刻有人从屋子里发出第一下喊声起轮子和啃过的巨型橡胶炸面圈[107]鼻烟瓶和空罐头就被乱七八糟地扔在尘土中再没有人去理会它们,后院里冰凉的空铁锅坐在上星期一的灰烬里周围的晾衣绳上空无一物随着汽车飞速驶过一扇扇空空洞洞的不再有特色的门户他可以隐约地瞥见炉床上灶火的火光看不见但感觉到阴影里那静悄悄的翻着眼白的眼睛;但最主要的是,空旷的田野本身在今天五月第二个星期一的这个时刻里每一块都应该具有千篇一律的不断重复的大地的生命的象征——一组宗教典礼似的几乎具有神秘意义的千篇一律绝无二致的形象像英里里程碑那样把县城跟县的最边远的地方连结起来:那牲口那犁杖那人融为一体成为他们开垦出来的凝固而波浪起伏的犁沟的基础,因其努力而无比巨大同时却又不见进展,凝重的不可移动的固定的在无边的大地的衬托下犹如一组组摔跤运动员的雕像——突然(他们离城已经有八英里了;已经隐约看得见隆起的青蓝色的山峦的外形)他(除了巴拉丽、艾勒克·山德和路喀斯外他在差不多有四十八个小时里没有见过一个黑人)用一种难以置信一种几乎是受到震惊的惊讶口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