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7页)

因此他已经停下卡车并且下了车而且已经开始奔跑的时候突然收住脚步:出于某种尊严某种骄傲想起了头天晚上他促成了并且在某种程度上领导了反正协助完成了一件所有负有责任的大人都没看到其价值,更看不到它的必要的事情,还出于某种谨慎想起了舅舅说过没有事情能足以使一群乌合之众行动起来所以也许让一个孩子跑到监狱就足够了:然后他又想起来那些面孔多得数不清但由于没有个人特性而变得惊人地相似,他们完全放弃了个人的特性而成为一个我们,甚至没有不耐烦,甚至无法加以催促,由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威胁力而几乎欢欣鼓舞,不会因一百个奔跑的孩子而受惊乱跑:然而在同一瞬间想到了另一方面:一百个孩子的一百倍是不可能阻拦他们或把他们引向别处的,他认识到在这伙人还只是处于有想法的阶段他们已经是绝对地不可救药等他们要把想法付诸实施时他们的力量更是无法估计的于是他现在意识到他糊里糊涂参与其间的事情的严重性他最初的本能的冲动——跑回家把马鞍和笼头套上马然后骑上马像乌鸦一样飞跑到精疲力竭倒了下来然后睡觉然后在事情过去以后再回来——是正确的(完全由于他正好不是个孤儿他连这样一条逃避的出路都没有)因为现在在他看来,是他把支撑这个县的全体白人的基础里的某样令人震惊的可耻的东西找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由于他也是这个基础培养出来的因此他也得承受那羞耻与震惊,要不是他,那东西可能只在第四巡逻区里爆发燃烧然后随着烧死路喀斯的余烬渐渐消逝而消失回到黑暗或至少是看不见的状态。

可现在已经太晚了,他甚至不可能否认,放弃,逃跑:监狱的大门还开着他站在大门对面看见哈伯瑟姆小姐坐在里盖特坐过的椅子里,纸板箱放在她脚边地板上她腿上有件衣服;她还戴着她那顶帽子他看得见她的胳臂和手来来回回地移动着他觉得他甚至能看见她手里的针轻快地来回闪烁着光亮尽管他知道离得这么远他是不可能看见的;但舅舅挡住他的视线他只好往人行道边上又走几步就在这时候舅舅转身走出大门穿过阳台于是他可以看见她[95]坐在哈伯瑟姆小姐边上的另一个椅子里;一辆小汽车开到身后的路边停了下来现在她不慌不忙地从篮子里挑了一只短袜把蛋形织补衬托架放了进去;她甚至已经把线穿好把针别在衣服的前胸现在他也能分辨出针的闪烁的光亮也许这是因为他对她的动作太熟悉了看了一辈子的熟悉的轻快的纤纤素手的动作但至少没有人会否认说那不是他的袜子。

‘谁啊?’县治安官在他身后说。他转过身。县治安官坐在汽车方向盘后面弓着肩膀弯着脖子以便从车的窗户框的下面往外窥视。马达还在转动他看见车厢后面有他们并不需要的两个铁锨把还有一把镐两个穿着街头干活的囚犯们穿的蓝色的夹克和肮脏的有黑边的裤子的黑人坐在后座除了转眼睛时眼白一闪一闪外他们一动不动地安静地坐着。

‘还能是谁啊?’舅舅也在他身后说但这一次他没有转身他甚至没有听下去,因为三个男人突然从大街上走过来站在汽车边上,在他注意的时候又有五六个人走了过来一会儿的工夫整个人群就会开始涌过马路;已经有一辆过路的汽车突然刹车(跟在它后面的那辆也刹住了)开始是为了不轧着人后来是为了让车上的人可以探出身子来看县治安官的汽车,第一个走到汽车跟前的人已经弯下腰往车里探望,他那棕色的农民的手抓着摇下来的车窗玻璃的边缘,那饱经风霜的棕色的面孔好奇地有先见之明地毫无顾忌地伸进车内而在他身后跟他一模一样的戴着毡帽和沾满汗水的巴拿马草帽的人群倾听着。

‘你想出了什么花招,霍普?’那人说,‘难道你不知道你这么浪费县里的钱,大陪审团会整你的。难道你没听说北方佬通过的新私刑法?应该由那绞死黑鬼的人来挖坟?’

‘也许他拿着这些铁锨去那儿让纳布·高里和他的那几个儿子做练习用。’第二个人说。

‘那霍普把铁锨把也带上是做了件好事,’第三个人说,‘要是他要靠姓高里的人去挖个洞或做什么会出一身汗的事情,他肯定需要铁锨把的。’

‘或者也许它们不是铁锨把,’第四个人说,‘也许高里家的人训练用的是他们[96]。’然而即使有一个人大笑了起来,他们大家都没有笑,现在有十多个人围着汽车往车内后部迅速而一览无遗地看一眼,两个黑人像木雕似地纹丝不动地坐着两眼直视前方不看着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动作甚至没有呼吸的动作只有眼球周围的眼白有非常细微的扩大与收缩,然后又去看[97]县治安官,那表情跟他看到的那些等待吃角子老虎玻璃罩后面旋转的皮带停下[98]来时人的表情几乎完全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