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第4/4页)

艾瑟前往狄欧港附近那个小镇的旅店探望理察。理察是她手帕交的未来夫婿,这个年轻人把灾难、痛苦、执迷与自寻的苦恼全都满怀期待地挂在身上,就像11月枯树上栖息着的一大群乌鸦(或美国人所称的红头美洲鹫)。那些东西满怀期待地挂着,等待无情时刻降临,正如它们不可避免地总会降临在我身上一样。

站在艾瑟背后,狄更斯允许我们瞥了一眼港口风光。那里有很多船只,当雾气往上升,更多船乍然显现,像变魔术一般。就像荷马在《伊利亚特》里的手法一样,狄更斯简短介绍了陆续出场的船舶,包括一艘刚从印度返回、雄伟高贵的印度商船。而后作者见到了这一幕——也让我们见到这一幕——“当阳光穿透云层,在暗淡大海里照出无数银色水池。”

暗淡大海里的银色水池。

大海里面的水池。

亲爱的读者,我个人偏好的运动兼兴趣就是雇些船员驾驶快艇驰骋在近海。(我就是在一次搭快艇出游时遇见马莎的。)大海上的阳光我看过几千次了,也在我的小说和短篇故事里描述过几十次,也许几百次。我用过“蔚蓝”和“湛蓝”和“晶莹”和“跃动”和“灰暗”和“白浪”和“不祥”和“险恶”,甚至“群青”。

而且我见过阳光“在暗淡大海里照出银色水池”的现象几十次或几百次,却从来没想过要运用在我的小说里,不管有没有搭配狄更斯挑选来描述这种景象那些快速、确定又有点儿模糊的齿音。

然后,狄更斯甚至没有停下来喘口气(甚至没有拿笔去蘸墨水),紧接着又让港口的薄雾往上飘到艾瑟肩膀的高度,写道:“这些船明亮了,又进入阴影,而后变化……”就在那个时候,我受甲虫驱策的烦乱视线掠过这简短句子里的这几个字,当下就醒悟到,就算我活到一百岁,就算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保有创作能力,我也永远不可能像他那样思考、那样写作。

那本书本身就是风格,那风格就是作者,那个作者就是——已故的——查尔斯·狄更斯。

我把那本昂贵、作者题字、摩洛哥山羊皮装订、金箔包边的《荒凉山庄》扔进嘀嗒、咔嚓、啪啦、咯咯响的他妈的火堆里。

之后我上楼回到卧房,扯掉身上的衣裳。我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直到今天我仍然敢发誓,我除了在衣服(连内衣都逃不过)上闻到坟前鲜花那叫人无法忍受的甜香,也嗅到堆在一旁、准备掩埋——填满最后虚空——那口等待着的(等待我们大家)橡木棺材的坟土那更为甜腻的气息。

全身赤裸、纵声狂笑、大吼大叫(我忘了我喊了什么或为什么笑),我摸索出那把钥匙,再摸索着打开那些不可或缺的锁,取出黑彻利的手枪。

手枪比平时更沉重,那些子弹正如我再三反复对你描述过的,仍然在它们的窝里。

我用拇指将愉悦的击锤往后拨,再把枪口的铁环抵住我汗湿的太阳穴。这时我想起来,软腭:通往大脑最柔软的途径。

我准备将那根长长的金属阳具塞进我嘴里,却办不到。我没有放松击锤,直接将那没用的劳什子扔进衣柜里。枪没有走火。

接着,在沐浴或穿上睡衣睡袍之前,我坐在卧房里的小写字桌旁,靠近当初另一个威尔基誊写黑暗国度诸神梦境时常坐的那张椅子,写了一封简短却非常明确的信,放到一旁等待隔天亲自,而非邮寄送达。之后我总算去沐浴、上床、入睡,管它什么甲虫不甲虫。

我没锁前门、开窗揖盗:假使真有任何盗贼胆敢侵入祖德老爷亲自驾临过的屋子行抢的话。楼下的蜡烛、煤油灯和壁炉里的火都还在燃烧。我烧完《荒凉山庄》以后,甚至没有把防火板放回原位。

1870年6月14日那天晚上,不管我还知道些什么,我毫不怀疑地相信我注定不会被烧死在失火的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