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第2/4页)

我的伤口甚至被无情地撒上盐巴——亲爱的读者,我跟狄更斯周旋二十年来总是落得如此下场——在这场不像葬礼的葬礼上分配到一个角色。6月14日那天,我前往查令十字站等候从盖德山庄开来的专车,在那里“迎接”装着查尔斯·狄更斯尸骸的棺木。遵照狄更斯的遗愿,那口棺木被送上没有任何装饰的光秃秃灵车,拉车的马也没有佩戴黑色羽毛。尽管这辆马车和相关人员行礼如仪,但马车本身看上去几乎只是普通的运货马车。

同样为了遵照狄更斯的遗嘱,只有三架马车获准跟随灵车前往威斯敏斯特大教堂。

第一架马车里是狄更斯留在英国的四名子女:查理、亨利、玛丽与凯蒂。

第二架马车里有乔吉娜、狄更斯的妹妹雷蒂缇亚(大半生都被遗忘)、他儿子查理的妻子、约翰·福斯特(他无疑希望自己坐在第一辆马车里,最好能跟他的师父一起躺在棺材里)。

第三架马车里是狄更斯的律师费德列克·欧佛利、他永远忠实(尽管口风不紧)的医生毕尔德、我弟弟查理和我。

我们这支小小送葬队来到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入口时,圣史帝芬教堂的钟刚敲响九点半。这场葬礼消息没有走漏,算是狄更斯的意志对抗媒体惯例的小小胜利。沿路街道上几乎没有人排队守候。当天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暂停对外开放。

我们的马车辘辘驶进庭院时,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所有大钟同时敲响。在几个年轻人协助下,我们这些老朋友扛着棺木进入西侧回廊,沿着中殿往前走,再进入南侧袖廊到达诗人角。

哦,亲爱的读者,那天我们把那口朴素的橡木箱子放在诗人角的时候,其他抬棺人与送葬者若能听得见我的心声,不知做何反应。我不得不好奇,过去是否曾经有人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里思索过那样的污言秽语与创意十足的咒骂?当然,某些葬在那里的诗人肯定有能力办得到,前提是他们的脑子还在运作,而非化为尘土。

有人说了几句话:我记不得说的人是谁,内容又是什么。没有人讴歌,没有唱诗班。有个看不见的风琴手演奏《死亡进行曲》,其他人转身鱼贯走出去。我最后一个离开,独自在原地伫立片刻。大风琴的低音撼动我壮硕肌肉里的骨骼,有趣的是,我想到狄更斯的骨骸想必也在棺材里震动。

“我知道你宁可你身上那些骨头隐姓埋名地掉入罗切斯特大教堂里德多石最喜欢的老东西的地窖里。”,我低头看着狄更斯的朴素棺木,在心里对我的朋友兼敌手这么说。那棺木的优质英国橡木上只有“查尔斯·狄更斯”这几个字。

还是太隆重,我心想。我终于转身离开,跟其他人一起走到室外的阳光下。过分隆重,而这还只是开始。

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高耸的石造拱顶下方十分凉爽,光线也明暗合宜。到了外面,灿烂的阳光相较之下似乎有点儿残酷。

故友可以前往瞻仰尚未封闭的坟墓。那天稍后,我喝了许多药用鸦片酊并施打一剂吗啡,又跟波希一起回到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这时候狄更斯棺木尾端的石板已经摆上玫瑰花圈,头部的位置则有一大团绿得不像话的蕨类植物。

几天后,《笨拙》杂志吼出叫人倒尽胃口的挽歌:

他含笑九泉,在那古老教堂,

跻身伟人之列,就此长眠。

英国少数名人之间,秀出班行,

足以安息君王身侧,君王亦然。

然而,我和波希走进向晚的阴影与6月的花园芳香里时心想,这才只是开始。

牧师团长史丹利授意几天内坟墓暂不封闭。即使在第一天,晚报已经大肆宣扬。他们处理这则消息的神态像极了亲爱的苏丹生前冲向任何穿制服的人的模样:啮咬、撕扯、咀嚼、再啮咬。

六点过后几分钟(距离狄更斯啜泣、流下一滴泪,而后认命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几乎整整五天),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关门。我跟波希走出来的时候,外头已经有上千名没能获准入内的民众庄严肃穆地排队等候。

接下来两天坟墓仍然开放,接下来两天那长得没有人找得到末端的队伍继续延伸。数以千计的泪滴与花朵落在坟墓上。即使坟墓终于封闭,一块刻有狄更斯姓名的巨大石板滑到坟墓上就位,接下来好几个月,哀悼者仍然持续涌进来,鲜花持续出现,泪水持续滴落。他的墓碑很快就被一大堆香气四溢的缤纷花朵淹没。之后多年都是如此。

而这还只是开始。

6月14日那个傍晚,我跟波希一起走出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波希哭得十分惨烈,就像狄更斯的小孙女米绮蒂看见她的“敬爱的”在台上用奇怪的声音说话叫嚷时发出的一样。我向他道别,在附近花园的高大树篱后方找到一处隐秘的无人处所,使劲咬住指关节直到鲜血迸流,我强忍住尖叫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