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第4/6页)

南希的恐惧从一开始就明显可见,等到她发出第一声尖叫时,观众脸色发白,全神贯注。

狄更斯想让我们见识他过去几十年来的朗读表演(更别提模仿他的人那些蹩脚又不入流的表现)与他这个惊悚新纪元之间的分水岭。他抛开手上的脚本,离开朗读桌,直接跳进他为我们描绘的那幕场景。

南希尖叫着求饶。

比尔·塞克斯毫不留情地愤怒咆哮,尽管南希哭喊着:“比尔!亲爱的比尔!看在上帝分儿上,比尔!求求你!”他仍然无动于衷。

狄更斯的声音贯彻整个圣詹姆斯厅,就连南希断气前最后的低声恳求也清晰可闻,仿佛我们这些观众也都在舞台上似的。在那极少数(却恐怖)的静默中,我们几乎可以听见老鼠在后方空荡楼座间出没的声响。我们清楚听见狄更斯把他隐形(却异常醒目)的棍棒砸在南希头骨上……又一下!再一下!又一下!

强度十足的灯光在狄更斯运用下发挥着神奇效果。前一秒他单膝跪地扮演南希,灯光打在他后仰的脑袋和徒然高举的苍白双手。下一秒他后退变成比尔,棍棒举在肩膀后方,整个人不可思议地变得比平时的狄更斯更壮硕、更魁梧、更高大,阴影填满他的眼窝,只露出比尔发狂的白眼球。

接着他继续出拳痛殴,也挥棒,再殴打,更凶狠地挥棒。随着生命与希望双双消逝,南希濒死的声音变得更呆滞、更微弱,让屏息以待的观众大口喘气。有个女人开始啜泣。

南希的求饶声停止后,观众暂时松了一口气,以为——甚至希望——残暴的比尔听见了她的乞求;以为那破碎的身躯至少能留住一丝微弱的生命。可是,当许多观众选在那个时刻睁开眼睛时,狄更斯却吼出比尔最震耳欲聋、最癫狂的咆哮,使劲棒打垂死的南希,再狠敲魂归离恨天的南希,继续捶击躺在地上那摊血肉模糊的残破躯体与蓬乱毛发。

打完以后,他以那种吓人的神态蹲伏在尸体上方,就像他儿子和我弟弟在盖德山庄草地上看见的那一幕。狄更斯大口喘气的声音响彻表演厅,像某种运作失常的蒸汽机。我不知道他是真喘,或只是在表演。

他演完了。

观众席的妇女们在低泣,至少有一个陷入歇斯底里。男人僵硬苍白地坐着,个个双手握拳,下颚肌肉绷紧。我发现我身边的波希和另一边狄更斯的朋友查尔斯·肯特都费力地在吸气。

至于我,朗读过程中我眼睛后侧的圣甲虫发了狂,从我大脑的一边掉头、钻探、挖洞到另一边。那股疼痛无法言喻。尽管如此,那场谋杀太难以抗拒,我没办法闭上眼睛或堵住耳朵将它摒除在外。等南希香消玉殒气绝身亡,我掏出我的随身银瓶,灌了四大口鸦片酊。我发现其他男性观众也拿着类似的随身瓶喝东西。

狄更斯表演完毕,走回讲台,理了理翻领和领带,微微欠身。观众持续沉寂了很长时间。

那段时间里,我以为不会有人鼓掌,以为谋杀南希这个变态表演再也不会登上舞台。查培尔公司会从观众震慑的沉默中听见他们的裁决,事实证明福斯特、威尔斯、波希和狄更斯其他所有朋友反对有理。

可是掌声响起,而且越来越响亮,持续不断,全场观众陆续在掌声中起立。掌声迟迟不肯停歇。

满头大汗的狄更斯面带笑容。他深深鞠躬,从他的加高朗读桌后方走出来,比出魔术师的邀请手势。

他的舞台工作人员快步走出来,隔屏刹那间被推到一旁,紫红色帘幕也拉了开来。

舞台上出现一张明亮耀眼的宴会长桌,上面堆满珍馐美味。一瓶瓶香槟躺在无数银色冰桶里冰镇,一大群穿着正式制服的侍者就定位,准备为贵宾撬生蚝、开香槟。狄更斯再度比手势,趁着第二回合的热情掌声开口邀请大家上台享用点心。

就连这个阶段的节目都经过精心策划。第一批男女观众颤抖地踏上舞台时,强力光束照亮了他们发红的脸庞,男士们身上的金属配件与女士们的缤纷礼服都显得光彩熠熠。仿佛表演仍在进行中,只是如今我们大家也都进来轧上一脚。我们发现原来自己参与了惨遭虐杀的南希的守灵会,震撼中不免惊恐与兴奋。

终于踏上舞台后,我站在一旁偷听其他人如何评论狄更斯。此时狄更斯脸上堆满了笑,手帕忙不迭地擦抹潮湿的额头、脸颊与脖子。

女演员塞勒丝蒂夫人和基尔莉太太率先靠近他。

“你们是我的法官兼陪审员,”狄更斯开心地对她们说,“我该不该表演这一段?”

“哦,该,该,要,要,要。”塞勒丝蒂夫人英法文夹杂、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仿佛快昏倒了。

“当然要做!”基尔莉太太大声说,“有这么震撼的效果,必定得演出,一定要。但我必须说……”这时她极度缓慢、极度戏剧化地转动她的黑色大眼睛,刻意一字一句慢慢说出接下来的话:“过去这五十年来大众一直在寻寻觅觅这样的激情演出,天可怜见,他们总算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