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第2/6页)

或许更能说明真相的消息来自凯蒂告诉我弟弟的话:巡演初期狄更斯经常哭泣,有时候甚至伤心至极。那年夏天和秋天狄更斯的确遭受不少打击。

9月底,他将满十七岁的儿子普洛恩搭船前往澳洲找哥哥奥弗列德。狄更斯一反过去与家人分离时的冷静态度,在火车站崩溃痛哭。

到了10月下旬,狄更斯正值巡演工作最繁重的时刻,又听到多年未联络的弟弟费德烈克过世的消息。福斯特告诉我,狄更斯在写给他的信里说:“那是一条被糟蹋的生命,但我们切莫太过苛责,只要不是蓄意或冷血犯下的过失,都应该得到宽宥。”

至于我,狄更斯只在巡演期间利用难得的空当跟我在维埃里用餐时对我说:“威尔基,我的心变成了一座墓园。”

到了11月1日,距离南希谋杀情节登台只剩两星期,我弟弟说凯蒂无意中听到狄更斯告诉乔吉娜:“我的内心无法平静,不但一身病,还得了失眠症。”

然后他又写信告诉福斯特:“我身体状况不太好,时常感到极度疲乏。然而,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没有,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我就跟玛丽安娜一样,非常消沉。”

福斯特自己那段期间也很消沉,他偷偷把狄更斯的信拿给我看(我们这一群狄更斯的密友自认基于好意监控他的健康状况),也坦白告诉我他想不起来“玛丽安娜”典出何处。

我可以,也确实想到了。我知道狄更斯引用的是丁尼生的诗《玛丽安娜》。我对福斯特背诵诗句时,忍不住露出微笑:

“……我很消沉,很消沉。哦,神哪!我真想死!”

10月份我在未告知狄更斯的情况下前往圣詹姆斯厅看他朗读。我看见他开场时一如往常活力充沛,仿佛非常享受重新阅读《匹克威克外传》,也许是事实,也许只是假象,却能逗观众开心。可是几分钟后他却好像说不出“匹克威克”这个名字。

“皮克斯尼克,”他如此称呼这个角色,然后停下来,几乎失笑,再试一次,“佩克威克斯……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很抱歉,我要说的当然是……皮克尼克!我是说,帕克瑞兹……佩克斯尼夫……皮克斯帝克!”又尴尬地尝试几次后,他停下来,低头望着坐在前排保留座上的朋友(这天晚上我坐在最后面的楼座),脸上的表情似乎觉得很有趣,但我认为那神情也透露出少许急迫,仿佛在向朋友们求救。

即使坐在哈哈大笑的忠实观众群最后方,我仍几乎嗅得到他那突如其来的惊慌。

那几个星期里,狄更斯持续润饰南希谋杀案的脚本,却一直还没派上用场。正如他在维埃里对我吐露的真心话:“亲爱的威尔基,我根本害怕朗读那一段。我毫不怀疑那段朗读可以把观众吓呆,只要读八分之一就足够了!可是它带给观众的感受会不会太恐怖、太毛骨悚然,所以最好留到以后再表演,这点我到现在还没办法做决定。”

“亲爱的查尔斯,等你在朗读会中读过几次,就一定会找到答案。”那天晚上我告诉他,“时机一旦成熟,你一定会知道。你向来都会知道。”

对于我的赞美,狄更斯只是点点头,然后魂不守舍地啜了口葡萄酒。

之后我从多尔毕那里得知,11月14日,我(跟其他大约一百一十五名“特别来宾”)将应邀出席圣詹姆斯厅的不公开朗读会,那天刚好竞选活动暂歇。

狄更斯终于决定屠杀南希。

朗读会那天中午刚过,我去了罗切斯特。德多石先生在大教堂前门等我,我循往例致赠礼物。我为这个一身粉尘的老男人买来的白兰地比我平时买给自己或贵宾的都高价。

德多石咕哝一声收下,迅速塞进他身上层层叠叠的厚帆布与法兰绒外套和斜纹布与法兰绒背心里。他用那些法兰绒、斜纹布和帆布把自己裹成肥嘟嘟一大团,我甚至看不出来那瓶酒究竟塞在什么地方。

“德多石请老板这边走。”说着,他带我绕到大教堂和塔楼后侧,来到地窖入口。他带来一盏拉下屏罩的牛眼提灯,此时他暂时把灯放下,在自己全身上下到处拍打找钥匙,从无数口袋里掏出许多钥匙和钥匙圈,最后终于找到对的那把。

“威尔基·柯林斯先生,小心头。”说完,他拿起提灯,我们一起走进漆黑迷宫里。这个11月天乌云密布,地窖天花板交叉拱顶里那些没有玻璃的梯形方格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筛洒下来。当初建造大教堂那些作古已久的先人规划的天窗如今被树根和灌木盘踞,有些地方甚至长了草皮。我多半靠声音跟随德多石的脚步,与此同时一只手摸着墙滑过光滑墙板找路。湿气在加重。

叮嗒嗒嗒嗒叮叮嗒。德多石好像找到了他满意的回音。他掀开提灯屏罩,让我看看走道转角往下变成阶梯处的石块接缝。“威尔基·柯林斯先生看见了吗?”他问。地窖里充满他呼出的朗姆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