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狄更斯要杀爱德蒙·狄更森。”

十八个月来我第二次从深沉的鸦片睡梦中坐起,喊出这句话。

“不对。”我在黑暗中说道。我还在半睡半醒之间,脑子里却充满我那个还没创造出来的卡夫探长那种坚定的判断力。“狄更斯已经杀了爱德蒙·狄更森。”

“威尔基,亲爱的,”卡罗琳也坐起来,抓住我的手臂,“怎么回事?你在说梦话。”

“别管我。”我昏沉沉地说。我甩掉她的手起身下床,披上晨袍走到窗子旁。

“威尔基,亲爱……”

“别出声!”我的心脏扑通扑通。我努力回忆梦中得到的启示。

我拿起五斗柜上的表,看看时间,接近凌晨三点。外面下着冻雨,地面一片光滑。我看看那盏街灯,视线在街灯对角那间废弃屋子的门廊上搜寻,看见蜷缩在那里的暗影。菲尔德探长的信差,是个眼睛异常的男孩,菲尔德叫他醋栗。他还在那里,距离我第一次见到他等在那里已经有一年了。

我走出卧室朝书房走去,却在楼梯间止步。另一个威尔基肯定在里面,想必坐在我的书桌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书房门。我只好下楼走到客厅使用那张小写字桌,那里有卡罗琳和凯莉的文具。我戴好眼镜,提笔写道:

菲尔德探长:

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查尔斯·狄更斯谋杀了某个在斯泰普尔赫斯特火车事故中逃过一劫的年轻人,那人叫爱德蒙·狄更森。早上十点请在滑铁卢桥跟我见面,我们需要讨论相关证据以及如何计诱狄更斯供认他的罪行。

你忠实的仆人

威廉·威尔基·柯林斯

我盯着这封信看了很久,点点头,折好放进晨袍的内侧口袋。我又打开皮包拿出几枚硬币,从大厅衣橱拿出外套,在拖鞋外面套上胶鞋,打开门走出去。

我才走到我这边的街灯,就有个影子从对面门廊屋檐底下暗处出来。不一会儿,那男孩已经越过马路到我面前。他没有穿外套,在雨水和低温下冻得全身发抖。

“你是醋栗?”我问。

“是的,先生。”

我的手碰到那封信,不知为何却没有拿出来。“你姓醋栗吗?”我问。

“不是,先生。菲尔德探长喊我醋栗。是因为我的眼睛,您也看见了。”

我是看见了。那孩子的眼睛很特别,不仅眼球异常凸出,两颗眼珠子更是转个不停,像圆底杯里的弹丸。我的手指紧抓住那封要给他主人的信,却仍旧犹豫不决。

“醋栗,你是扫街童?”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那你现在做什么?”

“我跟着伟大的菲尔德探长受训,将来要做个探员。”醋栗得意的神色里没有一点儿吹嘘。他边发抖边咳嗽,是那种来自肺部深处的咳嗽,小时候我和查理如果发出类似这种声音,我母亲就会惊慌失措。难得醋栗这个流浪儿还懂些礼仪,咳嗽时会掩住口鼻。

“孩子,你本名叫什么?”

“盖伊·塞西尔。”他冷得牙齿咔嗒响。

我放掉那封信,掏出五先令,放进盖伊·塞西尔匆匆举起的手掌。除了在伯明翰暗巷里被雷吉诺探员打倒的那些恶棍,我应该没有见过比此时的醋栗更惊讶的人。

“盖伊·塞西尔少爷,今天晚上或未来三天内我都不会要你送信。”我轻声说,“去吃顿热腾腾的早餐,找个有暖气的房间安顿下来。剩下的钱就拿去买件外套,或任何可以加在你这身衣服上面的英国毛料衣服。万一你冻死在这外面,对菲尔德探长或我就发挥不了作用了。”

那孩子醋栗般的眼睛转呀转地,好像从来都没停留在我脸上。

“去吧,快!”我严肃地说,“下星期二之前别让我看见你出现在这里!”

“是的,先生!”醋栗不可置信地答道。但他还是转身跑回对街,在门廊前放慢脚步,而后继续往前跑,去寻找温暖和食物。

我决定一肩扛起爱德蒙·狄更森谋杀案艰难的侦查工作。我灌下两杯半鸦片酊(如果要以滴计算的话,大约两百滴)提振精神,搭午间班车到查塔姆镇,再租一架运货马车快速送我到盖德山庄,考虑到马匹的年龄和车夫的冷漠,我想我只能用“极慢速”来形容。

随着我跟狄更斯这场重要面谈即将登场,我的新书《灵蛇之眼》(或《蛇眼》)里那个到目前为止尚欠具体的虚构探员卡夫探长慢慢成形。有别于狄更斯《荒凉山庄》里那个唐突、冷淡又粗鲁的贝克特探长(我认为从文学角度来看,那个角色怎么看都了无创意,因为完全是以年轻时的菲尔德探长这个真实人物为基础打造出来的)。我的卡夫探长高大瘦削、有点儿年纪、严肃正直、为人理性。他最重要的特质是理性,仿佛推理成瘾似的。我也想象我这个严肃正直、发色花白、脸形瘦削、酷爱推理、淡色眼眸、眼神犀利的卡夫探长已经接近退休年龄。他很期待退休后专心去养蜂。不,不是养蜂。养蜂太奇怪、太特立独行,对我而言也太难搜集资料。或者,种玫瑰好了,就是这个……种玫瑰。有关玫瑰的栽植和照顾我还懂一点儿。卡夫探长对玫瑰无所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