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一定得杀个人。”狄更斯说。

我点点头,没有搭腔。这班往罗切斯特的火车刚经过盖德山庄。

“我很确定我需要杀个人,”狄更斯说,“这就是我的朗读会缺少的题材。其他各种情感反应都包括在我为接下来的巡演拟好的那一大张段落清单里了。只缺了……谋杀。”他上身重心按在手杖上,转头看我,“亲爱的威尔基,你觉得呢?把《雾都孤儿》里比尔·塞克斯杀死南希那一幕改编得更惊悚如何?”

“有何不可?”我答。

“说得对,”狄更斯边笑边拍他的外套,“反正只是一条人命。”

他唠叨个没停,主要是因为他搭这班车的过程中喝了三次白兰地。每回车厢摇晃或震动,他不是死命抓住前座椅背,就是伸手到口袋里拿随身酒瓶。

我问狄更斯为什么帮卡罗琳催眠,他笑着告诉我卡罗琳心情不好,说她告诉他我的风湿性痛风愈来愈剧烈,夜里愈来愈难入睡,而且据她观察我愈来愈依赖鸦片酊。狄更斯告诉她磁流作用可以让我陷入沉睡,而且没有鸦片酊的副作用。我进门时他正在教她催眠技法。

“她是个一点就通的学生。”他说。火车轰隆隆地驶向罗切斯特,窗外正是我跟狄更斯散步过许多次的那片湿地。“今晚你一定得让她帮你催眠,我保证你不需要鸦片制剂就能入睡,而且隔天起床不会倦怠。”

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事实上,摇摇晃晃的火车车厢和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的单调节奏已经让我昏昏欲睡。我在拉萨里王的烟馆度过漫长的一夜,其间并没有真正睡着。庆幸的是,这个11月虽然天气异常舒爽,却刮着阵阵强风,在我们快步走向车站的路上吹走了我身上那些泄露我秘密的鸦片味。

“你说我们要在罗切斯特跟人碰面?”我问。

“正是。”狄更斯双手紧握手杖柄,“是两位女士。其中一位是我的老朋友,另一位女士可以陪你说说话。我们要在一个绝佳地点吃午餐,据我所知那里提供一流服务。”

结果,那个提供一流服务的绝佳地点是罗切斯特大教堂那一大堆古老灰色石材后侧的墓园。那两位女士是狄更斯不算隐秘的情人爱伦和她母亲。合理推论特南太太是我这次出游的“女伴”。

在那个11月昏暗的午后阳光中,我站在无数墓碑之间跟两位女士寒暄时,心里真的怀疑狄更斯是不是疯了。

不,狄更斯的行为背后永远隐藏着更复杂的动机。特南太太说她们来罗切斯特探望爱伦的叔叔,只能短暂停留。我们四个人缓步走进墓园时,我想到这次聚会完全符合狄更斯看待外界那种饱受折磨、疯狂扭曲、自我开脱的心态。他几乎对全世界的人隐瞒他跟爱伦之间的关系。我弟弟查理曾经告诉我,某个星期天玛丽在伦敦街头撞见她父亲跟爱伦走在一起,之后狄更斯才对他女儿和乔吉娜透露了一点儿真相。菲尔德探长也告诉过我,爱伦曾经数度造访盖德山庄。不过,显然狄更斯一点儿都不担心我会泄露他的私情。我又能对谁说?狄更斯不但从过去的经验得知我会保守秘密,也知道基于自己的家务事(马莎已经返回伦敦,所以过去这星期以来变得更为复杂),我几乎是伦敦社交圈的弃儿,根本没资格公开唾弃狄更斯的私生活,不管是通过文字还是耳语。

特南太太或许知道我跟卡罗琳的关系,因为野餐过程中她显得有点儿冷淡。据我所知她们母女目前住在斯劳镇由狄更斯付费承租的房子里,两个人都在家里开班教授演说术。我跟她们初相识是在《冰冻深渊》演出期间和演出后那段时间。这回再次见面,特南太太似乎更装腔作势地假清高,她故作高尚的模样像极了一艘爬满藤壶的老旧帆船。

我们漫步穿过墓园,直到狄更斯找到一块属意的墓碑。这块长方形大理石板两端各有更低矮的平板石块。狄更斯走到附近一堵石墙后方,消失不见。那堵墙高约一点五米,我们的马车就停在墙后面,车厢里坐着穿制服的侍者。狄更斯去跟车夫谈话时,我们只能看见他的头,再看着他们一起走到马车后面的行李厢。之后狄更斯带着四块坐垫回来,铺在长石板两端的平面墓碑上,然后招呼我们就座。

我们依序坐下来。铺着软垫坐在这种古怪——更别提阴森——的地方,爱伦母女明显有点儿慌乱。我们西边有棵树,那墨色描画般的枯枝阴影投在我们身上和我们特选的墓碑上。狄更斯又匆匆走出墓园大门,去到石墙后面跟他的仆人商谈。我们三个人找不到话说。

片刻后狄更斯带着一块方格图案的桌布回来,铺在长形墓碑上,墓碑顿时变成荒腔走板的家用餐桌。他另一只手臂上挂着一块白色餐巾,摆出自古以来所有自命不凡侍者都有的神态。几秒后他又不见了,而且几乎独力把好几只餐盘放在墙头上。我不得不说这一幕非常熟悉,感觉很像坐在巴黎餐馆的人行道座位上。狄更斯忙碌的身影又出现了,餐巾还挂在手臂上,俨然一个一流领班,逐一为我们大家服务,当然是女士优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