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7页)

墙头上摆着一只大食篮,狄更斯神奇地从中变出煎比目鱼与牙鳕佐虾酱、脆饼与馅儿饼,还有一对烤得香嫩的禽鸟。原本我以为是乳鸽,后来才发现是美味的小雉鸡。狄更斯花哨地在上面淋了酱汁。另外还有分量十足的烤羊臀佐炖洋葱和焦香马铃薯,最后再来一道布丁。佐餐的是一瓶冰镇白酒。狄更斯及时变身侍酒师,拔出软木塞,忙乱地为大家各斟一杯,然后嘟起嘴唇眨巴着眼睛等我们给他评价。此外,冰桶里还躺着一大瓶香槟。

狄更斯扮演侍者和酒侍,玩得乐不可支,几乎没时间吃东西。等他端出布丁和香浓淋酱(女士们婉谢淋酱,我则是毫不犹豫要了些),11月的午后暖阳已经慢慢添了黄昏的凉意,他却是忙得一张脸红通通兼汗涔涔。

亲爱的读者,即使是最温和的人,一生中偶尔也会意外得到某种工具——事实上是武器——有时候甚至是被人硬塞到手里。有了那件武器,他可以用一个简单的句子击垮一栋雄伟建筑。这就是我在罗切斯特墓园这场诡异野餐面临的处境,因为我已经发现这天的菜肴大多出自十五年前相当热门的一本食谱。那本书叫“今晚吃点什么”,根据出版商所说,里面的食谱是由一位笔名玛莉亚·克劳特的女士集结成册。

我眼前的特南太太和特南小姐愉悦地享用着白酒和香槟,如果她们知道这场愉快(虽然有点儿阴森)的墓园野餐的菜单都是狄更斯那个下堂妻凯瑟琳的杰作,恐怕会笑不出来。尽管凯瑟琳彻底被抛弃了(我弟弟查理告诉我,一个月前凯瑟琳为了他们儿子普洛恩的问题写信求狄更斯,她要求跟狄更斯面对面谈一谈,狄更斯连回信都不肯,只叫乔吉娜代他回了一封冷漠的短笺),但显然她的分身克劳特女士(1851年凯瑟琳收集出版那本食谱时体态还不算臃肿)在盖德山庄仍然很受欢迎,至少她的食谱是如此。

用餐与闲聊过程中,爱伦始终无视我的存在,但我还是冷眼观察她。我上一次见到她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来她的美貌并没有随着年岁增长。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天真少女还算有些青春魅力,如今勉强只称得上健美。她有着一双哀伤深情的大眼睛(这点对我毫无吸引力,因为哀伤眼神通常代表想象力丰富,性格忧郁不解风情)、下斜眉毛、细长鼻子、薄唇阔嘴。我喜欢的年轻女性恰恰相反:小鼻子、丰满双唇,嘴角最好往上形成勾人的微笑。爱伦的下巴线条很强烈,年轻时这个下巴给人一种充满活力朝气的印象,如今却只剩下二十多岁仍然待字闺中那份高傲的倔强。她的头发很迷人,不会过长,精心雕塑的波浪从净白的额头往下流淌,可惜这种发型露出一对在我看来过大的耳朵。她的耳环像三盏牛眼提灯似的往下坠,是她过去从事的演员行业残留的俗丽。她的谈吐字正腔圆却空洞乏味、她的矫揉造作暴露出腹笥甚窘,她甜美的发音和在舞台上磨炼出来的精准节奏掩饰不了内在的无知。光凭这点,这个青春已逝的纯真少女就不够格当英格兰最受推崇的作家的另一半。我在她身上也找不到一丝一毫足以弥补这些外显缺失的潜在热情天性……在这方面,我的威尔基触须可谓高度灵敏,可以在最正派、最端庄的女士身上找到这种微妙且私密的情色讯号。

爱伦·特南根本令人生厌。她就是那种乏味透顶的人,假以时日就会变成无趣的老女人。

午后的阴影斜斜落在我们身上,墓碑座椅的寒气也慢慢穿透椅垫爬上我们后臀。狄更斯侍者演腻了,狼吞虎咽地解决掉他的布丁和最后一口香槟,召唤他的侍者来收拾残局。餐盘、杯子、餐具、碟子以及桌布、餐巾和椅垫全都效率十足地收进食篮,送到马车后面。只剩下少许渣屑为我们的墓园飨宴做见证。

我们陪爱伦母女走到马车。

“谢谢您安排这么美好——虽然有点儿特别——的午后时光。”说着,爱伦戴手套的手拉了一下狄更斯冰冷的手,“柯林斯先生,很高兴再见到您。”她用冷淡的口气说,又草草点了一下头,充分显示她的言不由衷。特南太太粗着嗓子表达了类似意思,神态却更加冷漠。之后仆人重新爬上驾驶座,挥动马鞭,马车嗒嗒嗒地驶向罗切斯特,想必朝向等着她们的爱伦叔父而去。

从狄更斯色眯眯的眼神我看得出来,晚上他还会跟爱伦见面,最有可能是在斯劳镇他或她的房子单独相处。

“亲爱的威尔基,”狄更斯显得心满意足,边说边戴上手套,“你觉得我们的午餐如何?”

“我觉得很愉快,极端病态地愉快。”我答。

“只是序曲,”狄更斯笑着说,“只是序曲。为我们今天……应该说今晚……的严肃主题做好心理准备。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