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4/7页)

“没这必要。”德多石含糊地说,“除了酒,石头是德多石的工作、生命和唯一的爱,几颗小石头他不会在乎的。”

就这样,德多石大步走在前面,我跟狄更斯肩并肩糊里糊涂跟在他后面,往大教堂走去,此时大教堂的阴影已经完全笼罩墓园。

墓园边缘有个高出地面的大坑,里面冒着烟气。德多石把他沉重的包袱捧在胸前,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狄更斯停下脚步,说道:“这是石灰,是吗?”

“嗯。”德多石答。

“就是你们所谓的生石灰?”我问。

德多石回头瞅了我一眼:“是啊,可以把你的西装、纽扣和靴子活生生给吞了,谁也救不了。威廉·威尔基·柯林斯先生。只要稍稍搅拌一下,还可以生吞掉你的眼镜、怀表、牙齿和骨头。”

狄更斯指着那个冒气的坑,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我摘下眼镜,揉揉流着泪液的眼睛,再跟上去。

原本我以为我们要爬上塔楼。狄更斯经常带朋友到罗切斯特来,这里离盖德山庄只有短短车程。几乎每次他都会安排让大家登上塔楼,观赏周遭旧城区灰扑扑的建筑物和暗影幢幢的街道,或眺望更远处的海洋,以及另一边的树林和蜿蜒向盖德山庄而去的马路和地平线。

今天不是。

德多石身上的法兰绒长裤、外套和背心每个超大口袋里似乎都藏着钥匙,他哐哐当当地翻出钥匙后,打开一道厚重的侧门,我们尾随他走进通往地窖的狭窄阶梯。

亲爱的读者,我可以告诉你,我实在非常害怕地窖。如果你也一样,我完全可以理解。前一天晚上我在一个充满鸦片烟味、跟地窖相去不远的地方过了一夜,而过去一年甚至更久以来,我跟着狄更斯到过太多这种潮湿的地方。

德多石没有带提灯,我们也不需要:午后的微光从上方老早没了玻璃的拱顶窗射下一道道幽暗光束。我们走在硕大的柱子之间,这些柱子像石造树根或树干,往上伸展到大教堂主体。柱子的阴影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始终走在昏暗光线照明的窄小通道上。

德多石把他那个大包袱放在一处石壁架上,解开上面的系绳,伸手进去掏摸。我以为他会拿出一瓶酒,因为我听见液体晃动声,不过他拿出了一把小锤子。

“威尔基,仔细看!”狄更斯悄声说,“仔细听!学起来。”

我觉得这一天下来我学得够多了。不过,等德多石重新绑好包袱,走向更粗的石柱和更漆黑的暗影之间一条更窄小的通道时,我跟了上去。他突然开始敲内侧墙壁。

“听见了吗?”他边敲边问。我觉得简直荒谬,因为那声音几乎在整个地窖回响弹跳。“我敲,这里实心。”他低声说。“我继续敲……还是实心。再敲,还是实心。再敲……有了!空心!我们往前拐过这个弯,小心脚步,这里有几级阶梯。我们继续往前走,继续敲。德多石的耳朵一直能听到你们和其他人听不到也没办法听到的声音……啊哈!空心里还有实心!而且实心里还有空心!”

我们都停下脚步。拐弯过来以后四周变暗,这里应该有更多阶梯通往更深处的地窖。

“实心里还有空心?”我问,“这话什么意思?”

“当然是那里面有个老东西躺在那里烂掉,威廉·威尔基·柯林斯先生!”德多石吼道,“有个老东西躺在石棺里,石棺藏在墓穴里!”

我意识到狄更斯注视着我,仿佛这个叫德多石的家伙刚刚那番推论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似的,但我保留不大惊小怪的权利。这又不是那种我很感兴趣的法国奇观,也就是所谓的“天眼通”。我是说,这里毕竟是个教堂地下室,墙壁里面有骨骸再正常不过,不需要拿着锤子玩耍、醉醺醺的粗鲁石匠来告诉我们。德多石带着我们更深入地下室。现在我们需要提灯了,手边却没有。我用手杖敲着脚底下凸凹不平的石阶。这道石阶紧贴一个构筑地下室并支撑大教堂的桁架盘旋而下。我出门前换了适合这个格外晴朗暖和午后的衣裳,此时这地底的寒气冻得我直发抖,我好想回家烤烤火。

“对了,”德多石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这里的寒气比外面的冷天更糟,因为湿气的关系,渐渐增加的湿气,是在我们两边和底下、待会儿就会在我们上面那些老东西的冰冷气息。那些死尸的气息直蹿到上面的大教堂,熏染了上面的石材,漂亮的壁画褪色了,木头腐朽了,唱诗班的人个个冻得直打哆嗦。德多石听得见那一股股湿气从那些古老棺木的裂缝和破洞渗出来的声音,清楚得就像德多石听见那些死东西回应他的咚咚声。”

我正打算反唇相讥,可惜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的锤子已经又传来惊悚的咚、咚、咚。这回我想象自己也能听见那些复杂的回声。在这迂回曲折的地下室里,德多石的说话声显得特别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