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5页)

我相信他确实尽情享受,只不过,尽管有来自名人的丰厚委托金,他的收入却始终不稳定,时有时无。幸好我母亲勤俭持家,也教导我和查理节俭度日,所以我们还是存了些钱。

我父亲是个非常虔诚的教徒。他很久以前就矢志杜绝自己的怠惰与不虔敬,对此他的妻小当然也得奉行。有人批评他吹毛求疵,甚至矫枉过正,这对他不公平。他在从某个苏格兰城堡写给我母亲的另一封信里(当时我和查理都还是小男孩)提到:

告诉亲爱的孩子们,他们孝顺父母的唯一方式就是听从父母的一切命令。叫查理找出《圣经》里最强调责任的段落,抄写下来给我。

在另一封写给我和查理的信里(我还保留着这封信,也经常拿出来重读),我父亲展现了他坚定的宗教信仰:

你们母亲写来的上一封信里提到你们的表现,我非常欣慰。继续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通过耶稣基督的圣灵,让你们继续荣耀父母,如此你们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我父亲在信仰上剑及履及,以公开谴责异端的言论闻名。他对自由主义观点的耐受力极低。有一次我们的画家邻居约翰·林涅尔(曾经为我们画过几幅肖像)星期日工作——他把他的桃树和油桃树枝固定在他家的北墙上——被我父亲撞见。我父亲非但将他训斥一顿,还在来访的公理会传教士面前谴责他。另外,我父亲认定林涅尔短少他某个园丁工资,并将此事四处宣扬。后来林涅尔当面质问我父亲,我父亲叫道:“你有没有短少人家工资又有什么大不了,反正你经常做比那糟糕十倍的事!”

所谓比那糟糕十倍的事包括星期天工作以及违背英国国教教义。

我跟我父亲曾经在河岸街遇见他的诗人朋友威廉·布莱克,当时布莱克主动跟我父亲打招呼,还伸出一只手。我父亲假装没看见,我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就被他拉着转身离开。那是因为当时布莱克另一只手拎着一瓶波特酒。

我二十出头时帮我过世的父亲撰写回忆录,才发现当时那些所谓的大画家是多么嫉妒我父亲。比如我父亲的多年好友约翰·康斯太勃尔,当年他一张乌云蔽天的模糊画作只能卖个几百英镑,而我父亲那些被他讥为“漂亮风景画”与“单调、缺少灵魂的时髦肖像画”一年至少赚进一千英镑委托金。康斯太勃尔的画无人问津(主因在于他老是画些像他的“玉米田”那种不讨喜作品。同一时期我父亲却摸透了顾客和学院的好恶,知道他们喜欢更有装饰价值的东西)。康斯太勃尔挫折之余写了一封后来被公之于世的信件,惹怒了我父亲:“约瑟夫·特纳展出巨幅画作《迪耶普港口》……约翰·卡尔考特好像没有新作……柯林斯照旧画了海岸和鱼,还有一幅里面有一大堆从色彩和形状看来像牛粪的风景画。”

早先我说过,虽然我出生时得到大卫·威尔基爵士的赏识,但我父亲在我们兄弟年纪还小的时候就认定我弟弟查理遗传了他的天赋,因此应该继承他的衣钵。他送我弟弟进私立艺术学校就读。我们到欧洲旅行的时候他花更多时间陪我弟弟,在大教堂(虽然他讨厌天主教堂)和博物馆里为我弟弟解说画作,也安排查理进知名的皇家学院。

我父亲从没跟我讨论过我的未来,也没问过我将来打算做什么,只在十三岁那年给了一个建议,他说我可以考虑进牛津大学,将来进教会从事圣职。

我是十三岁跟家人在欧洲度长假时初尝恋爱滋味的。我记得整整十七年后我第一次跟狄更斯一起重返罗马时,巨细靡遗地对他描述了那段往事。狄更斯听完我的早熟恋情非常开心,事后还向他小姨子乔吉娜转述,他说他只保留了“这段罗曼史如何进展到极致”的细节。狄更斯笑呵呵地说,他描述我跟异性的第一次接触时,只大略告诉乔吉娜:“在那方面我们的威尔基很有爱神丘比特的架势。”听得乔吉娜羞红了脸。

总之,即使我才十三岁,我也没有兴趣进牛津攻读神学。

艺术家的感觉是出了名地敏锐(至少对他们自己的心情而言),我弟弟查理更是比大多数人更敏感。说他是个忧郁的孩子一点儿都不夸张,他总是愁思满怀,而我父母,尤其是我母亲,把这种长期的郁郁寡欢(近乎愤怒)视为艺术天分的特征。我弟弟也不喜欢妇女或小女孩。

亲爱的读者,容我打个岔请你谅解这一点。如果这本回忆录的出版日期不是设定在遥远的未来,我根本不会提起这件事,但是,正如你可能已经在这本书里嗅出来的那样,查尔斯·狄更斯和他女婿之间的关系始终处于极度紧绷状态,我猜我弟弟嫌恶女人(即使没有公开唾弃女性)这件小事恐怕是狄更斯对他产生偏见的原因之一。不管这种事在你们的遥远年代如何演变,在我们的年代里,年轻男子长期喜欢跟同性相处胜于异性并不少见。由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女性受教育机会有限,更别提历史上女性明显比男性更难于学习或精通高深学问,也难怪那些好深思、多敏感的男人宁可花时间与精神去跟同性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