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隔天早上我写下跟狄更斯的对谈内容,就到俱乐部吃早餐。我需要时间思考。

前一天狄更斯追问了我很多遍,想知道我相不相信他的话。我不相信,至少不完全相信,我不确定他在伦敦地底下的污水道和迷宫之间是不是当真见到了任何姓祖德的人。当时我看到了那艘平底小舟,看到了那两个狄更斯称呼他们金星和水星的诡异船夫,所以那段过程确有其事。

或者我果真看见了吗?我记得那艘船驶过来,狄更斯上船后跟船头那个戴面具撑长竿的人和船尾那个戴面具操舵的人一起消失在下水道转弯处……是这样吗?当时的我疲倦又害怕,也昏昏欲睡。那天晚上我跟狄更斯碰面之前多喝了些药水,晚餐时又喝了比平时更多的酒。那天晚上整个过程,包括我们穿过地窖往下去找那个中国佬拉萨里王之前的片段,都显得如梦似幻,很不真实。

那么狄更斯所说的那些祖德的故事呢?

那又怎样?以狄更斯的想象力,他可以在片刻之间编出上千个这样的故事。事实上,祖德的童年、英国籍父亲、被杀死的埃及母亲等等听起来都太刻意造作,狄更斯的创作能力远高于此。

奇怪的是,却是有关祖德的催眠能力和磁流作用力那段情节让我想要相信狄更斯的故事。这些内容也说明了害怕搭火车甚至马车的狄更斯为什么每星期至少从盖德山庄进城一趟。

他是那个姓祖德的催眠大师的学生,也许“侍祭”这个词更为贴切。

斯泰普尔赫斯特意外事故后,狄更斯曾经试图催眠我(但没成功),当时我知道他对催眠术已经着迷三十年之久,从他还在使用早期笔名“博兹”的时代就开始了。当时全英国都在风靡催眠术:这个潮流是从法国传进来的,那时法国有个“磁流男孩”似乎有能力说出人们怀表上显示的时间,即使头部和眼睛缠上厚布,也能在催眠状态中读出卡片上的字。当然,那时候我还不认识狄更斯,但他不止一次告诉我,当时伦敦只要有催眠表演他都参加。不过,最让年轻博兹佩服的却是那位“教授”,也就是大学学院附设医院的约翰·艾略森。

1838年艾略森运用他的磁流影响力让他的对象进入比其他催眠师能做到的更深沉的昏睡状态,其中有些人是他在医院里的病人。在那种深度催眠中,那些男人、女人或男孩、女孩不只在慢性疾病的治愈上有突破性进展,甚至可以在引导下展现预测未来的能力。那一对患有癫痫症的欧奇姐妹被艾略森教授催眠后非但从轮椅上站起来唱歌跳舞,更在年轻的狄更斯相信绝无作假的条件下展现了惊人的天眼通异能。狄更斯从此对催眠深信不疑。

狄更斯从一个没有真正宗教信仰的人,转变成动物磁力说与控制这股磁力的催眠力量的虔诚信徒。亲爱的读者,千万别忘了我们的时代背景:科学对磁力与电力这类流体与能量的存在与它们的交互作用的研究刚有了长足进展。在狄更斯眼中,磁性物质的流动与对它的控制是所有生物的共通特质,尤其是人类的心灵与躯体,似乎就跟法拉第[1]用磁铁产生电流这种突破一样科学、一样可被证实。

众所周知,1839年艾略森因为催眠演示过于耸人听闻,被迫辞去他在大学学院的医学原理与实务教授职位,当时狄更斯公开声援艾略森,私底下借他钱,还安排他治疗自己的父母亲和家人。几年后艾略森困顿潦倒心烦意乱,意图轻生,狄更斯也伸手拉了他一把。

当然,狄更斯从来不允许别人对他催眠。如果有人以为狄更斯会把对自己的控制权交到别人手上,即使只有短暂片刻,那么那人一点儿都不了解狄更斯。那个不久后即将变成天下无双先生的年轻博兹才是一心一意想掌控别人的人。催眠只是他运用的工具之一,却令他终生着迷。

当然,不久后狄更斯就开始尝试自己的催眠与治疗方法。1842年走访美国时,他告诉美国的朋友他经常为凯瑟琳催眠,治疗她的头痛和失眠(多年以后,他告诉我他曾经持续运用动物磁力学减轻他那个下堂妻的“歇斯底里症状”)。他也曾经对我坦言,他第一次催眠凯瑟琳其实是个意外。当时他跟美国朋友谈论催眠术,为了说得更浅显易懂,便伸手在对方的头部比画,或抚过他们的眉毛,以便忠实呈现他在专家的演示过程中目睹的一切,没想到当时也在场的凯瑟琳被催眠进入歇斯底里状态。他的手继续比画,想让她恢复正常,凯瑟琳却只是陷入更深沉的昏睡。隔天晚上他再度以凯瑟琳为对象在朋友面前表演催眠。不久后就开始尝试治疗她的“歇斯底里症状”,之后再把渐渐增进的催眠能力进一步运用在家人和少数朋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