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8页)

1857年狄更斯突然告诉我,我们马上要出发前往坎伯兰,因为我们要为我们的杂志《家常话》共同创作一系列有关英格兰北部的文章,要去搜集资料。他把这本书命名为“两个懒散学徒的漫游”。即使身为共同创作者——亲爱的读者,我可以告诉你,其实我是主要创作者——我不得不坦承,最后我们只写出几篇毫无创意又平淡无奇的旅游小品。事后我才知道狄更斯对坎伯兰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只是想去攀登那座该死的卡里克山,而且他根本不想写什么游记。

如今我才知道,当时爱伦·特南和她的妈妈和姐姐们都在唐克斯特登台演出,那才是我们非理性北上的真正原因。

狄更斯暗恋一个十八岁女演员,对方完全没有察觉他的爱意,如果我因此枉死在卡里克山,这整件事该是多么可笑。

我们从伦敦搭火车到卡莱尔,隔天乘车到黑斯克村,来到“卡洛克或卡里克山,或我在书上读到过的卡洛克或卡里克山岗,我亲爱的威尔基,这山的名称很混乱”。

所以我在卡里克山岗滑了跤。

狄更斯灼热的挫折感和旺盛的体力让他想攀登高山,可是基于某种无人知晓的原因——我相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必须是卡里克或卡洛克山岗。

人口稀少的黑斯克没有向导可以带我们去到山脚或陪我们登山。当时天候恶劣:酷寒、强风、阴雨。最后狄更斯成功说服我们落脚的那家可悲小旅店的店主充当我们的向导,只不过,那位比我们年长的店主也向我们坦言他“从来没有踏上或爬下那座山,先生”。

我们总算找到了卡里克山,它的山巅消失在低垂的黄昏云层中。我们开始攀登。旅店老板步步迟疑,狄更斯却不断往前推进,前进方向全凭猜测。傍晚时分——随着雾气聚拢过来,周遭只剩薄暮微光——刮起一阵刺骨寒风,我们却继续往上爬。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迷路了。旅店老板说他不知道我们究竟置身山的哪一侧。这时狄更斯就像在舞台上扮演迷途的理察·渥铎时一样,戏剧性地从口袋里掏出罗盘,指出正确方向,我们继续深入幽暗山区。

不到半小时,狄更斯在市区购买的罗盘就出故障了。雨势愈来愈大,不一会儿我们全身湿透,冻得直打哆嗦。我们绕着这座岩壁山岗蜿蜒前进,北方的夜色愈来愈黑。我们找到了看上去应该是峰顶的地方,那是一条光滑的岩石山脊,坐落在无数同样光滑、此时全消失在浓雾与夜色里的岩石山脊之间。然后我们开始下山,完全不知道我们的村庄、我们的旅店、我们的晚餐、我们的炉火和我们的床铺在哪个方向。

我们就这么漫无目标地走了两小时,冒着滂沱大雨和密实的雾气,外加近乎冥府那种绝对黑暗。我们来到一条阻挡我们去路的小溪,狄更斯却像见到失联已久的朋友般兴奋。“我们可以循着这条溪走到山脚下那条河。”狄更斯对那个不住颤抖、惨兮兮的旅店老板和同样惨兮兮的我说,“真是完美的向导!”

这次向导或许完美,却险阻重重。溪谷这一侧路况愈来愈陡峭,在雨水和刚结冻的冰层作用下,溪边的滑溜石头更是危机四伏,底下的湍急小溪也愈来愈宽阔。我落单了。我脚下打滑重重跌跤,脚踝里像是有什么组织扭伤了。我半躺在水里,疼痛颤抖,腹饥体虚。我对着眼前的黑暗大声呼救,只希望狄更斯和那个浑身颤抖的旅店老板没有走太远。万一他们听不见,我就死路一条了。我试着拄起手杖,却发现脚踝没有一点儿支撑力。看样子我必须沿着溪床往下爬几公里去到那条河,之后——如果我不知怎的猜对了村庄的方向——再沿着河岸爬行几公里才能脱困。亲爱的读者,我是个城里人,我的身体承受不了这种苦难。

真是万幸,狄更斯听见我的呼救,循声折返,看见我躺在小溪里,脚踝已经肿成两倍大。

一开始他只是扶着我,让我单脚跳着走下险峻斜坡,最后他干脆把我扛着走。当时我十分确定狄更斯想象自己是英雄理察·渥铎,抱着情敌法兰克·欧德斯利横越北极荒野到达安全处所。只要他不把我摔下地,我一点儿都不在乎他沉溺在什么奇思怪想里。

最后我们回到旅店。浑身发抖、喃喃有词又低声咒骂的店老板,叫醒他太太为我们烹煮一顿深夜晚餐或凌晨早餐。仆人们把大厅和我们房间的炉火重新燃起。黑斯克这地方没有医生,黑斯克这鬼地方连个村庄都称不上,在我们回到文明世界之前,狄更斯尽他所能帮我冰敷。

我们继续前往威格顿,再到阿伦比,然后是兰开斯特,而后到利兹,沿途假装搜集撰写旅游小说的材料。事实上我得撑两根拐杖才能走路,成天窝在旅馆。最后我们到了唐克斯特,这地方才是我们这一路走来真正的、秘而不宣的(或者说狄更斯秘而不宣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