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11页)

富兰克林夫人闻言当然大惊失色,她将雷的报告斥为无稽,甚至用她所剩无几的财产雇请另一艘船继续搜寻她的丈夫。吃人肉的说法让狄更斯毛骨悚然,却也无比着迷。

当时他开始在自己的杂志《家常话》发表有关那件悲剧的文章。起初他抱持怀疑态度,说那份报告“草率断言他们吃掉死去同伴的尸体……”。狄更斯告诉我们,他潜入“浩瀚书海”查找数据,最后确认“可怜的富兰克林一行人啃食同伴尸体的概率等于零”。可惜他没有说出具体参考书目。

当时举国上下开始相信雷的报告(他宣称已经找到有关富兰克林探险队去向的决定性证据,因此向政府索讨赏金),或开始遗忘。狄更斯的否认演变成激昂的怒气。他在《家常话》里毫不留情地对那些“野蛮人”口诛笔伐。在他眼中所有的有色人种都是野蛮人,但这回他指的是约翰·雷与其共同生活并且对其进行访问的那些阴险狡猾、谎话连篇、不可信赖的因纽特人。当然,在我们的时代狄更斯被归类为激进的自由主义者,可是,当他为绝大多数英国人发声时,一点儿都不影响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他写道:“……我们相信所有野蛮人都有一颗贪婪奸诈又冷酷无情的心。”他说,富兰克林爵士全体队员根本不可能“做出吃同伴尸体这么恐怖的行为来延长自己的生命”。

紧接着狄更斯做了一件怪事。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论点而深入“浩瀚书海”,最后却选了《天方夜谭》作为佐证,之前他屡次告诉我,这是他童年时期最重要的书籍。他在总结时写道:“在《天方夜谭》的广大世界里,只有食尸鬼、独眼黑巨人、体积庞大样貌狰狞的怪物和潜行海岸的污秽动物……”才会吃人肉,或吃同类的肉。

就这样,举证完毕。

到了1856年,狄更斯为约翰·富兰克林爵士和他那些英勇队员的辩护提升到全新层次……而且把我也卷了进去。

我们一起在法国旅游那段期间,狄更斯突发奇想,要我写一出戏剧,安排在他当时的家塔维斯多克寓所演出。附带一提,我们一起出门旅行时,狄更斯总爱说我是他旅途中的“损友”,还说我们停留巴黎那段期间“身陷险境”。不过,尽管狄更斯喜欢那里的夜生活,偶尔也会跟年轻女演员聊聊,他却没有像我一样寻花问柳。狄更斯说,这出戏必须以探险队在北极失踪为题材,而且探险队成员必须像富兰克林远征队那样英勇过人临危不惧。他说,这出戏同时还得刻画伟大爱情与牺牲奉献。

“查尔斯,你为什么不自己写?”我理所当然地问。

他有心无力。他刚开始创作新小说《小杜丽》,他要办朗读会,杂志要出刊……所以必须由我来写。他建议剧名定为“冰冻深渊”,因为这出戏不但要描写北极的冰天雪地,也要探索人类内心深处的神秘情感与灵魂。狄更斯说他会帮我构思剧情,也会“做做校对之类的杂务”。我立刻明白这出戏将会是他的创作,而我只是负责把文字写出来。

我答应了他。

我们在巴黎时就开始动笔——或者该说我开始动笔,狄更斯则是花蝴蝶似的穿梭在跟朋友的聚餐、宴会等社交场合。到了1856年酷热夏季的末尾,我们已经回到他在伦敦的家。我跟他不管是写作还是生活上的习惯不尽相同。比如在法国的时候,我经常在赌场玩到凌晨才离开,狄更斯却坚持在八点到九点之间用早餐,所以有好几次近午时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享用鹅肝派早餐。同样地,不管是在塔维斯多克寓所或后来的盖德山庄,狄更斯的工作时间是上午九点到下午两点或三点,在那段时间里,不管是家人与留宿的宾客,所有人都要各忙各的事。我就曾经看过狄更斯的女儿或乔吉娜在狄更斯锁在书房里那段时间假装读校对稿。那段日子(当时另一个威尔基·柯林斯还没开始跟我争夺写字桌和书写工具)我喜欢深夜写作,所以大白天里经常得在狄更斯家的图书室找个僻静角落抽根雪茄,或小憩片刻。只是,有好几回狄更斯会毫无预警地从他的书房跑出来,闯进我的藏身处把我拉出来,命令我继续创作。

我(我们)的剧本创作延续到那年秋天。我剧本的主角名为理察·渥铎(当然由狄更斯扮演),大致上融合了世人印象中那位刚毅不屈的约翰·富兰克林,以及一名叫弗朗西斯·克罗泽的爱尔兰籍平庸副指挥官的特质。我想象中的渥铎年龄稍长,才华平平(毕竟富兰克林远征队明显全军覆没了),略为疯狂,或许甚至有点儿反派倾向。

狄更斯彻底推翻我的构想,把理察·渥铎变成一个年轻干练、复杂易怒,到最后却又毫不保留地牺牲奉献的角色。在狄更斯改写这个角色留下的大量注记里有一句写道:“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真爱,却事与愿违。”他为这个角色写了很多独白,直到最后阶段的排练(没错,我也在这出业余戏剧里演了一角)才公开。我到他家拜访或留宿时,都会听见他出门健走或走完三十公里路回来的时候,边走边大声排练他的渥铎独白:“年轻,有一张略带哀愁的美丽脸庞,有善良的温和眼眸,柔软清晰的嗓音。年轻、深情又慈悲。我将她的容颜牢记脑海,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我必须流浪、流浪、流浪,不眠不休、四海为家,直到我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