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名字叫威尔基·柯林斯。我将这份文稿的出版时间设定在我离开人世的一百二十五年后,所以我猜你没听过我的名字。有人说我天性嗜赌,他们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所以亲爱的读者,我打赌你没读过也没听说过我写的书或剧本。或许你们这些一百二十五年后的英国人或美国人根本不使用英语,又或许你们穿着打扮像非洲土人,住在煤气灯照明的洞穴里,搭乘气球飞来飞去,可以像打电报一样互相沟通心念,不受任何口头或书写文字的限制。

即使如此,我仍愿意用我现有的财产(尽管微薄)和未来我全部剧本与小说的版税(想必也十分微薄)当赌注,赌你一定记得我的朋友兼昔日合作伙伴写过的书籍、剧本以及他虚构的人物。我那朋友叫查尔斯·狄更斯。

因此,以下的真实故事讲的是我的朋友(至少曾经是)狄更斯以及斯泰普尔赫斯特火车事故。那场意外让他从此惶惶不安、健康受损,也许有人会悄声补上一句:外加精神失常。这段真实故事描述的是狄更斯生命的最后五年,讲述那段时间里他对某个名叫祖德的人与日俱增的执著,如果祖德真的是人的话。此外,故事还涉及谋杀、死亡、尸体、墓室、催眠、鸦片、鬼魂,以及狄更斯口中所称“我的巴比伦”或“大烤炉”,也就是伦敦藏污纳垢的下层区域那些街道巷弄。在这份手稿里(如同早先的说明,基于法律与个人声誉问题,我有意封存这些文字,等我和狄更斯死亡一百多年后才公之于众),我要答复一个在我们生存的这个时代没有人知道、所以没有人会提出的问题:“狄更斯这位举世闻名、备受爱戴与推崇的作家当真计划谋杀某个无辜人士,将他的尸首扔进生石灰坑里熔掉,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残余的骨骸和骷髅头藏进那间在他童年回忆里不可或缺的古老大教堂的地窖?之后再将可怜的被害人留下的眼镜、戒指、领针、袖扣、衬衫饰扣和怀表等私人物品分批投入泰晤士河?如果真有其事,或者狄更斯只是梦见自己做过这些事,那么某个名叫祖德、近乎真实的魅影,在这些疯狂行为背后扮演的又是何种角色?”

狄更斯的那场意外灾难发生在1865年6月9日,那列搭载他的成功、平静、理智、手稿与情妇的火车一路飞驰,迎向铁道上的裂隙,突然触目惊心地坠落了。

我不清楚你们这些生活在那么多年后的读者是不是还在记录或传诵历史(也许你们弃绝了希罗多德与修昔底德这些古希腊史学家,不再纪年编史,永远活在公元0年),如果你们的时代对历史还有那么一点儿概念,你就一定会知道发生在我们所称的“公元1865年”这一年的大事。其中某些事件在许多英国人眼中充满戏剧性,引发高度关注,比如美利坚合众国那场兄弟阋墙内战的终结。但狄更斯例外,尽管他对美国这个国家很感兴趣——毕竟他到过那里,也写过书描述那块土地(我不得不说,那些书实在不值得恭维),更在这块昔日殖民地藐视著作权的混乱状态里披荆斩棘,千辛万苦争取到作品遭剽窃的赔偿,但他其实对那块土地遥远的北方与更遥远的南方之间那场战事兴趣寥寥。可是在1865年,也就是斯泰普尔赫斯特灾难的那一年,狄更斯确实有理由为他的个人生涯踌躇满志。

他是英格兰、也许是全世界最受欢迎的小说家。英格兰和美国有很多人推崇他为史上最伟大的作家,除了莎士比亚外,也许再加上乔叟与济慈。

当然,我知道那根本是胡扯,可是名气这玩意儿诚如世人所说(我也这么说过),会愈滚愈大。我曾经目睹狄更斯受困在乡间的无门茅厕里,长裤落在脚踝边,像迷途羔羊般哀求着要厕纸擦屁股。请见谅,在我脑海中,那一幕比什么“史上最伟大作家”更历历在目。

可是在1865年6月这一天,狄更斯有太多理由自鸣得意。

七年前狄更斯跟他的结发妻子凯瑟琳分居。凯瑟琳显然在他们长达二十二年的婚姻里冒犯了他,只因她毫无怨言地帮他生下十个孩子,经历多次流产,一路走来既要忍受他的诸多埋怨,还得迎合他的突发奇想。如此贤内助必然深获狄更斯欢心,1857年某一天我跟他在乡间散步,途中浅尝了几瓶当地葡萄酒,狄更斯跟我聊起他心爱的凯瑟琳,说她“是我的宝贝,威尔基,她对我很重要。可是,整体来说,她迟钝如母牛,毫无魅力;肥胖笨重,没有女人味……像炼金术士熬制的汤药,里面只有空洞心灵、昏聩颟顸、懒怠迟缓与自我沉溺,像一锅浓稠液体,只有靠她频繁的自怜自艾的长勺才能搅动”。

很可能狄更斯已经忘了自己说过这些话,我却牢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