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准男爵之死 第六章(第4/5页)

达格利什将视线汇聚在布道坛上。一个拉斐尔前派的彩绘天使拿着一朵百合花,它的黄色头发在巨大光环下卷曲着。天使回望向他,眼神冷漠、毫不关心。他问:“是在他的掌心里吗?”

“不,在他的手腕上。他穿了一件衬衫和一件套衫。袖口有一点松,它们滑了下去,这个时候我才看见的。”

“你跟别人提起过这一点吗?”

“没,只和你说过。”

有整整一分钟,他们谁也没有开口。在达格利什的整个侦探生涯里,都不记得曾经从证人口中获取如此不受欢迎,如此——没有任何其他词语能够描述——令人震惊的信息。他忙着在脑子里琢磨如果这条信息公开,将会对他的调查带来何种影响:报纸上的头条、玩世不恭的人半是调侃的推测、成群的围观者——那些迷信的、轻信的、真正的信徒将会蜂拥进教堂,来寻找……找什么呢?

刺激、新的邪教、希望,还是一种确定?但是他的厌恶感不仅仅是针对一个可能会给他调查带来麻烦的复杂情况,也不仅仅是因为一个情理之外的古怪情况插入他客观的调查工作中,而调查一般是对那些能够在法庭、文件、论证和真相中站得住脚的证据做出的。他受到一种比厌恶更强烈的情感的冲击,这种冲击几乎在生理上也造成了影响,同时也让他感到些微的羞愧。在他看来这种情绪既不光彩,也不比现状本身更合乎情理。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种极端强烈的反感,几乎达到了愤慨的程度。他说:“我想你最好继续对此一言不发。这和保罗男爵的死没有关系,甚至都没有必要在你的供述里面提及。如果你确实感觉到需要跟谁坦白这件事,和你的主教说就可以了。”

巴恩斯神父简单地回答:“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觉得我确实需要说出来,来分享这件事。我已经告诉你了。”

达格利什说:“教堂光线很暗。你也说了没有开灯。你又在禁食。这可能是你的想象,或者是光线造成的错觉。你只是在他伸开手掌领取圣餐的那几秒钟看到了那些疤痕。可能是你看错了。”

他心想:我到底是在说服谁,他还是我自己?

接下来就得问那个不合情理,但又不得不问的问题了:“他看起来如何?有不同吗?变了吗?”

神父摇了摇头,然后充满伤感地说:“你不明白。即便真的存在不同,我也不可能发现的。”然后,他似乎恢复了情绪,继续坚定地说,“不管我看到的是什么,即便它真的在那儿,也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况且,这也不是非常不同寻常的事。之前就有听闻过。人的心智会通过奇异的方式对身体造成影响;非常强烈的一种感觉,一个强有力的梦。就像你说的那样,当时光线很暗。”

那么说巴恩斯神父也不想相信这件事。他正试图把这件事搪塞过去。好吧,达格利什充满挖苦地想,这总强过在教区杂志上写一个注释,给那些日报打电话报信或者在下个周日的礼拜上宣讲圣痕的显现和上帝神秘的智慧。他觉得发现彼此拥有同样的猜疑,甚至同样的反感非常有意思。以后会有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去考虑为什么会是这样,但是现在还有更急迫的事考虑。不管博洛尼是因为何故又一次来到了小礼拜堂,一定是某人的手挥动了那把剃刀,无论是他自己或者其他人的。他说:“那么昨晚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是什么时候问你能否再次过来的?”

“上午的时候。他9点后不久就打电话过来。我说我那天晚上6点之后都在,他6点整的时候来取的钥匙。”

“你确认是这个时间吗,神父?”

“哦,是的。我正在看6点开始的新闻。刚刚开始他就按响了门铃。”

“这一次也没有任何解释吗?”

“没有。他拿着同一个小手提箱。我想他是坐公交车、乘地铁或者走着过来的。我没有看到车。我在门口把钥匙递给他,同一把钥匙。他向我道了谢,然后就离开了。我昨晚没有什么理由去教堂。接下来就是那个男孩过来找我,告诉我小礼拜堂里面有两具死尸。其余的你都知道了。”

达格利什说:“跟我讲讲哈利·麦克这个人吧。”

明显,话题的转变受到了欢迎,巴恩斯神父在提到哈利时更为健谈。可怜的哈利是圣马修教堂遇到的一个难题。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是出于某种原因,在过去的四个月里,他一直睡在南门廊里。他通常都是用报纸堆作床垫,然后盖上一条旧毯子,有时他会把旧毯子留在门廊里,准备晚上接着用;有时他会把毯子拿走,卷成长长的一团,然后用一根绳子绑在肚子上。巴恩斯神父发现毯子的时候,并不喜欢把它移走。毕竟这是哈利唯一的遮盖物。但是,门廊被当作避难所,或是哈利贮存奇怪甚至带有异味的物品的地方似乎并不是很方便。教区的教会议会还讨论过是否需要安装栏杆和门,但是那样看起来有些无情,他们的钱也应该用到更重要的事项上。他们本来就已经很难把开销控制在教区的既定限额之内了。他们都曾试着帮助哈利,但他并不是容易相处的人。圣马里波恩科士威街的旅人收容所都知道哈利。那是个很棒的地方,他经常在那里吃顿午饭,需要的时候也会在那里治一些小病。他有点太爱喝酒了,偶尔也会卷入斗殴事件。圣马修教堂因为哈利的事和收容所联系过,但是他们并不知道该提出怎样的建议。他们曾尝试劝说哈利在他们的宿舍找个床位,但是他不同意。他不能忍受和其他人的亲密接触。他甚至不在收容所吃饭,他会把食物夹在厚厚的面包片里,然后带到街上吃。门廊是他的地盘,舒适、朝阳、远离公众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