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准男爵之死 第七章

厄休拉·博洛尼夫人坐在坎普顿小丘广场62号三楼的客厅里,一动不动,凝望着窗台悬铃树顶的树枝,就好像在看远处看不到的风景。她似乎觉得自己的头脑就像一个装得太满的玻璃杯,只有她才能端得稳。一次震动、一次颤抖或是一次小小的失控,水就有可能全洒出来,造成可怕的混乱,最终只能导致死亡。很奇怪,她想,她对于惊吓的物理反应应该和雨果死的时候是一样的,所以现在,在她能感受到的悲恸之上,又增加了一种一样强烈、一样全新的悲恸,就和当初她第一次听到他的死讯时一样。她身体上的症状也是一样的:极度口渴;整个身体都干枯了,皱缩在一起;她的嘴里又干又苦,就好像被自己的呼吸感染了病毒。玛蒂给她煮了一壶又一壶的浓咖啡,她直接把滚烫的黑咖啡咽下,完全没有意识到加了太多的糖。之后,她说:“我想吃一点东西,一些咸的东西。凤尾鱼烤面包吧。”她想:我就像一个胸中满溢悲伤的女人,屈从于古怪的幻想。

但是一切已经结束了。玛蒂本来想在她的肩头围上一条披肩,但是她耸耸肩表示不需要,然后要求独自待着。她想:在这具身体、这种痛苦之外,还有一个世界。我将再次触碰到那个世界。我会活下去的,我必须要活下去。七年,最多十年,我只需要这么久。现在她等待着,积蓄着精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无数访客中的第一批。但他是她自己召唤来的客人。有些事情必须对他讲,而且可能时间已经不多了。

刚过11点,她听到门铃响了,然后传来电梯的吱嘎声,以及格栅门关闭时发出的轻微哐当声。客厅的门打开了,斯蒂芬·兰帕特静静地走了进来。

对她而言,站起来迎接他似乎很重要,但是关节炎使她的臀部在用力的时候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她知道自己抓着拐杖头的手在微微颤抖。他马上来到她身边,说:“哦,不用了。您完全没有必要起身。”

他的一只手稳稳地抓住她的胳膊,并热切地帮助她坐回到椅子里。她不喜欢太随意的身体接触,熟人和陌生人因为她的身体不便就自认为有权利触碰她,就好像她的身体变成了一种令人嫌弃的阻碍,被轻轻地来回推搡,直到各就其位仿佛成了理所应当的事。她想要甩掉他坚定而带有占有欲的紧抓,但是又忍住了。但她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肌肉,它们在他的触碰下紧紧绷起,她知道他也没有无视这种本能的反感。他把她重新安放好之后,自己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优雅又带有一种专业的从容。他们中间隔了一张低矮的小桌。一圈擦亮磨光的红木树立起他的权威地位,那是力量与柔弱、年轻与衰老、医生与其附属病人之间的地位差异。只不过她并不是他的病人。他说:“我相信您正在等着进行髋关节置换。”当然,这是芭芭拉告诉他的,但是他不会率先提及她的名字。

“是的,我已经在骨科医院排号了。”

“请原谅我的直接,但是为什么不去私立医院呢?您这不是在忍受不必要的痛苦吗?”

她想,对于慰问来访而言,这几乎就是毫无礼貌、不合时宜的评论,或者说这就是他在面对她的悲恸与坚忍时所使用的应对方法?只有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他才有自信,并且能够以权威的口吻讲话?

她说:“我更愿意被当作一名享受国民医疗服务的病人。我喜欢享受自己的特权,但是在这一点上我刚好不需要。”

他温柔地笑了,就像在哄孩子。“这看起来有点自讨苦吃。”

“可能吧。但是我叫你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征求你的专家意见的。”

“况且作为一名产科医生,我也不足以提供这样的意见。厄休拉夫人,发生在保罗身上的事骇人听闻,令人难以置信。您难道不应该请自己的医生来吗,或者是一位挚友?您应该找人来陪着您,在这种时刻您不应该是孤身一人。”

“如果我需要咖啡、酒精或者御寒之物这些寻常的安慰,有玛蒂在就够了。人活到82岁,就算有几个想见的人,也都已经逝去了。我比两个儿子活得都长,这是人所能遭遇的最糟糕的事情。我不得不承受这一切,但是我没必要时刻谈起这些。”她本来还可以加上一句“更不可能和你谈起这些了”,但是她觉得这些话不用说出来就已经在这气氛中了。

有一瞬间,他保持沉默,似乎是在考虑这些字句,接受这里面暗含的道理。然后他说:“当然,如果不是您打电话来,我可能会晚些前来拜访。只是我不确定您这么快就想接待访客。您收到我的信了吗?”

他一定是在芭芭拉刚打过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之后就写了信,并且让他手下的护士送过来,而这名护士因为值完夜班急着回家,都没有亲自递交信件,只是把信塞进了信箱。他使用了所有最显而易见的形容词,并不需要翻词典来审定什么是最适宜的回复。毕竟谋杀令人悚然,是可怕、糟糕、令人难以置信又令人愤慨的。但是在这封为满足社交礼仪而仓促写就的信函里,却少了一些这样的说服力。而且他理应晓得不该让秘书把这封信打出来的。但是她想,这些都见怪不怪了。拂开那处心积虑获取的职场成就、威信声望、正统教养,就露出了这人的本来面目:野心勃勃,还有些粗俗,只有在会获得回报时才会体恤人心。但是她也知道,这些结论大部分是因为偏见,而有偏见是很危险的。要是想让此次会面按照她预期中的走向发展,她就必须谨慎小心,尽可能不流露出任何不满。况且去批判那封信也有些不公平。过去三年里,他都在忙着给那位被谋杀的丈夫戴绿帽子,要给他的母亲写信吊唁实在已经超过了他有限的社交词汇所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