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

冬至将至。从尧房间的窗户向外望去,可见地处低洼的院落和立于大门旁的树木繁叶日渐凋零。

胡麻如同老妇的蓬发般凌乱,樱树经过冬霜的侵袭最后一片叶子也不复存在了,榉树的枝干随风摇曳,透过树的间隙可以看到被遮挡的风景。

这时节晨晓的百舌鸟也不再来。自从有一天数百只铅色的椋鸟飞向屏障一般的橡树林后,霜日益浓重起来。

入冬后尧染上了肺病。当他去铺着落叶的井边的灰泥地洗脸时吐的痰黄绿色中带有血丝,有时还会呈现出鲜艳的血色。尧租住在二楼四叠大的和室,清晨当他起床时,房东家的主妇已经洗完了衣服,井边的灰泥地也已经干燥了,可是地上的痰痕却没有因为水的冲刷而消失。于是尧像捏金鱼崽一样,把它扔到排水管口。他看到血痰已经不会感到惊慌了,可还是会忍不住去凝视冷冽的空气中的那一抹亮色。

尧近来丝毫感觉不到活着的热情,只是一日复一日地重复前一天的生活。并且灵魂似乎逃离了他的身体,他常因为想要逃避的心情而感到焦虑不安——白天打开房间的窗户,只是怔怔地望着外面,像盲人一样对那风景熟视无睹。夜晚,他就像一个聋人一样对屋外的声响或者开水瓶的声音充耳不闻。

冬至将至,十一月的阳光羸弱不堪,每天在他起床之后不到一小时窗外就会黯淡下来。在阴沉的低地上,他的家甚至连个影子都没投下。看到这幅景象,尧心中如墨汁一样的悔恨与焦虑扩散开来。微弱的阳光停驻在低地对面的灰色欧式木屋上,那一刻有一种眼看着远处的地平线上夕阳落下时的悲伤。

冬日的阳光还照在邮箱上。路面上每一块小石头都留下它们自己的影子,仔细一看,每一块小石头都洋溢着埃及金字塔似的巨大的悲伤——此时,低地对面的洋房的墙壁上映出了梧桐树仿若幽灵般的影子。阳光下的尧不知不觉地将豆芽一样细长的手伸向了那灰色的木屋,抚摩到了梧桐树投在墙壁上的奇妙的影子。他每天都以如此空虚的心情敞开窗户观望,直到影子消失。

一天,风景北端的一片橡树林如钢丝一样富有弹性地在风中舞蹈。低地已改变了模样,枯枝败叶唰唰地互相摩擦着,跳着尸骸的舞蹈。

眼看着梧桐的影子就要消失。那里已经看不到阳光,感觉上只留下了影子。并且在山风的吹拂下,向着如沙漠一样有阴影的远方渐渐消失。

尧看到这里,怀着近乎绝望的心情锁上了窗子。耳边只剩下呼唤黑夜的山风在咆哮,时而还能听到某个没有通电的地方玻璃窗破碎的声音。

尧收到了母亲的来信。

自从延子死后,你爸爸明显老了。你的身体也不好,要多多保重。我们家已经再难承受变故了。

近来我时常在半夜突然惊醒,脑子里都是你。一想就更难以入睡,几个小时都睡不着。

尧读罢来信,陷入了一片凄然。隔着万籁俱寂的黑夜,母子两人彼此惦念着对方。此时,一种不祥的律动袭击了他的心脏,他不明白为何母亲难以释怀。

尧的弟弟因患结核性脊髓炎而死,妹妹也因腰椎结核而失去意识。当时的情景,就像是一群昆虫聚集在一只濒死的同伴周围,或悲伤,或哭泣。而且他们二人都在入土之前卧床了一年,最后从白色石膏床上被抬走的。

——为什么医生说“现在的一年就是以后的十年”呢?

尧回想着,当时听到这句话后心中莫名产生了一股尴尬。

——仿佛自己有一个理想,必须要用十年时间才能到达似的。医生为什么不说再过几年我会死掉呢?

尧的脑海中经常浮现出一个情景,即自己失去了现在所具有的意识。

车站设在阴冷的石头建筑官署前的路上,尧在那里候车。直接回家还是去喧闹的街上?他在犹豫,最终也没作出决定。而且,电车左等右等就是不来。建筑物压抑的阴影、光秃的排排树、稀疏的街灯的透视图——远处的交叉路口时而会驶过一辆水族馆一样的电车。风景瞬间变得七零八落,身处其中的他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灭形(1)。

年幼的尧曾将困在捕鼠装置里的老鼠拿去河边淹溺。金丝网里的老鼠在透明的水中来回乱窜,看上去就像在空中一样。最后,老鼠的鼻子插在了一个网眼里,它一动不动,只有白色的气泡从嘴里冒出来……

五六年前,在自己被宣告不治后,尧每天只是怀着一种淡然的悲伤度日。而渐渐地当他意识到这一事实后,对于摄取营养而进食的美味的喜爱、对于静养带来的安逸和怯懦夺去了他活下去的意志。然而他也曾几次反复调整心态,直面生活。可是在他的思索和行动之间不知不觉地出现了虚伪的回响,最终因失去了润滑而凝固下来。——他眼前出现了这样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