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蝇

冬天的苍蝇是什么样的?

是步履蹒跚的苍蝇,是手指靠近也不会飞走的苍蝇,是你以为它不会飞结果却飞走的苍蝇。它们究竟在何处丢失了夏天的不可一世和令人厌恶的敏捷?色泽变得不那么鲜明地黝黑,翅膀也萎缩了。肮脏的内脏撑得圆滚滚的肚子也像纸片一样瘦弱纤细。它们以一种颓然衰老的姿势趴在我们没有注意到的寝具上面。

从冬天到早春,人们一定会看到一次这样的苍蝇。那就是冬天的苍蝇。我现在要写一篇小说,描写这个冬天栖息在我房间里的它们。

冬天来了,我开始晒太阳。我居住的这家温泉酒店位于溪谷之间,因此不容易有阳光照射。早上,溪谷的风景很晚才会沐浴在阳光下。十点左右,被溪流对面的山体遮挡住的阳光终于闪耀着照到我的窗户上。我打开窗户,抬头仰望,只见在溪流上空,虻虫和蜜蜂的光点忙碌地穿梭交织着。蜘蛛丝发出白色的光,形成一个拱形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蛛丝上面竟然还有小天女!那是骑在蛛丝上面的蜘蛛。它们用这种方式将自己从溪流的此岸运送到彼岸的)。昆虫,昆虫。虽说是初冬,它们的活动范围仿佛编织了天空。阳光染上了栎树的枝头,随即枝头上面有白色的水蒸气一样的东西袅袅飞升。莫非是霜化了?融化了的霜在蒸发吗?不,那是昆虫。宛如微粒子似的小飞虫们成群结队地盘旋,恰好阳光照在了它们身上。

我在敞开的窗户前半裸着身体晒太阳,一边还眺望着如内湾一样热闹非凡的溪流上空。这时,它们来了。它们从我的房间天花板飞下来。在背阴处无精打采的它们到了向阳处如同苏醒了一半,活力四射。时而停留在我的小腿上,时而举起两脚作搔腋下状,时而搓着双手,当我猜测它们的动作时,它们突然颤颤巍巍地飞起来,来来回回。看着阳光下的它们,我对享受阳光的它们充满了怜惜和理解。总之,它们只有在阳光下才会做出一副玩得开心的表情。而且,只要窗户上阳光还在,它们就不会踏出那里一步。直到太阳西沉落山,它们会一直在阳光下玩耍。虻虫和蜜蜂它们活泼地来回飞,从不飞到外面去。不知为何它们好像在效仿我这个病人的做法。不过这是多么可叹的“求生欲”啊!它们在阳光下也不忘交配,纵然离死亡已经不远。

我晒太阳的时候,观察它们是我每日的必修课。出于些许的好奇心和一种熟识的感情,我并不想将它们弄死。而且这时节也不会出现夏天才会出现的凶猛的捕蝇蛛。因此它们完全没有外敌,可以说是非常安全了。即使如此,它们每天还会有两只同伴死去。那并不为别的,正是我的牛奶瓶。我喝完牛奶后就会随手把瓶子放在太阳下。于是每天就像固定好了一样会有几只家伙进去,却无法出来。它们拖着沾有瓶子内侧牛奶的身体向上攀爬,可力量甚微的它们无论如何努力,中途都会坠落。我有时在观察它们的时候,刚在心里想“该坠落了”的时候,苍蝇就一动不动了,仿佛在说“啊,要掉下去了”。然后果不其然就会坠落。看着眼前的一幕并不残酷。不过我处于倦怠,也确实没有想要帮助它们的想法。它们就那样被女佣拎走。我甚至不用提醒她盖上瓶盖。因此隔天就会有另一只苍蝇重复同样的事。

苍蝇与晒太阳的男人——此刻诸君的眼前一定浮现出了这样一幅画面。写完晒太阳后,我打算再描写另一个画面——晒着太阳却憎恶太阳的男人。

我住在这里已经是第二个冬天了。不是因为我喜欢而住在这山间的。我想赶快回到都市里去。可无论我多么想要返回城市,我在这里也已经过了两个冬天。无论何时,我的“疲劳”都不将我解放。我每每想起城市,我的“疲劳”就会描绘出一副充满绝望的市井图,而且从不曾发生改变。我第一次下定决心返回城市的日期早已过去,如今已无影无迹。我即便晒着太阳,不,是只要晒着太阳,脑海里就只剩对太阳的憎恶。最后太阳不会让我活下去的,却以令人迷醉的生之幻象来欺骗我的太阳。哦,我的太阳!我对太阳感到生气,就像丑陋的爱情。裘皮似的外衣反而像紧身衣一样束缚和压迫着我。我像个疯子一样,不堪苦闷而欲将它撕裂,我只想要从会杀死我的严寒中获得自由。

这样的感情给我晒太阳的身体带来了生理变化——沸腾的血液循环,还有随之麻痹的头脑——确实有这个原因。它带给我的快感缓解了我内心尖锐的悲伤,使我心生暖意并且心情舒畅,可同时又带给了我极其沉重的不快。这种不快会将我这个晒完太阳后带有难以言说的、虚无的、疲惫的病人打倒,恐怕对这不快的嫌恶才是我对太阳憎恶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