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遗忘的最深处

来自遗忘的最深处……

斯蒂芬·乔治

她中等个儿,而他,热拉·樊·贝维稍稍矮些。那是三十年前的冬天,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我陪他们一直到图纳尔码头的一家旅馆。我在他们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只见里面有两张床铺:一张靠近门口,另一张位于窗沿。窗口并没有朝向码头,我觉得它好像是个复折式屋顶的老虎窗。

我没有看出房间里有半点混乱:床上铺得整整齐齐,没有箱子,没有衣服,只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大闹钟。虽有这个闹钟存在,仍使人感到他们好像偷偷藏在这里,避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似的。况且,这初次见面的晚上,我们只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只是我把书放进房间的那么一会儿时间。在圣米歇尔广场的一家书店,我没能把这些艺术书籍卖掉,提在手里很累。

那天日暮,正是在圣米歇尔广场上,地铁口人来人往,上上下下,他们从人群里走来和我搭话,问我这周围哪里可找到邮局。我害怕说不清,我这个人笨嘴笨舌,从来不知道怎么样给人指出一条最近的捷径来,于是我干脆亲自带他们到奥德翁邮局。途中,她停在一家卖烟的咖啡店里,买了三张邮票,在信封上贴了,我看见了信封上写的收信地址是:马略卡。

她把信扔入其中的一个信筒里,也没有看清那个信筒有没有写上“外国—航空”。我们转向圣米歇尔广场和码头走。她看见我手里提着这么一摞书,担心我提得太累,因为“它们大概很沉”。随后,她用生硬的口气对热拉·樊·贝维说:

“你帮他一下。”

他朝我笑了笑,随后拿了其中一本最厚的,夹在腋下。

我来到图纳尔码头他们住的房间里,把书放在床头柜的脚下。柜上的闹钟没有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时针指着三点。枕头上有一个斑点。我俯身放书时,闻到枕头和床上飘出一股乙醚的气味。她打开床头灯,她的胳膊擦到我的身上。

我们在旅馆附近的码头上的一家咖啡馆吃晚饭。我们每人各自只点了一道主菜。是樊·贝维付钱结账,那天晚上,我身上没有钱。樊·贝维少了五法郎,在大衣和衣服的口袋到处摸,终于凑足了五法郎的零钱。她抽着烟,漫不经心地注视着他,看着他到处找。她刚才把她的菜让给我们分着吃,只在樊·贝维的碟里夹了几口菜。她转过头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

“下一次,我们去一家像样的餐厅……”

随后,樊·贝维上楼去提我的书,我们两人站在旅馆门口等。我打破了沉默,问他们是不是住在这里很久了,他们是从外省来,或是从外国来?不是,他们来自巴黎的郊区。他们住在这里已经两个月了。这就是那天晚上她给我说的一切。还有她的名字:雅克丽娜。

樊·贝维来到我们跟前,递给我书。他想知道我明天还要不要卖书,这种生意好不好挣钱。他们对我说我们可以再见面,但很难和我约定一个明确的时间,不过他们经常在但丁街角的一家咖啡馆里。

如今我在梦中有时回到那里:但丁街上,二月的一天黄昏的夕阳令我赞叹不已。从那时候,它一直没有变化。

我停在平台的玻璃窗前,凝视着酒吧间的柜台、电动台球和咖啡桌子。桌子的摆放就像放在舞池边缘一样。

我走到街的中间,对面圣日耳曼林荫大道的高楼在那里投下阴影,但在我的身后,人行道还是阳光明亮。

醒过来,我一生中认识雅克丽娜的那个阶段,就如同那种阴阳差别一样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冬天灰白色的街道和那从百叶窗的缝隙透过去的阳光。

*

热拉·樊·贝维穿着一件人字斜纹的布大衣,他这样的小个头,大衣显得太宽了。我在但丁街的咖啡厅里又看见他站在电动台球桌前。不过,是雅克丽娜在玩台球。她的胳膊轻轻地动,胸部在缓缓地起伏,只听见电动装置连续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闪烁着亮灯。樊·贝维的大衣又长又宽,下摆垂到双膝下方。他站得很直,领子翻下,双手插在口袋里,雅克丽娜穿着一件栗色的软皮上装,卷曲的灰领子饰有螺旋形的流苏。

我第一次在但丁街上找到他们时,雅克丽娜转过身,朝我笑了笑,随后她继续玩弹子球。我坐在一张桌子旁,她的胳膊和胸部纤细优美,尤其是她站在一台笨重的大机器旁边,机器的抖动似乎随时可把她扔到后面去。她站好架式,像是一个随时都有跌倒危险的人。她朝我的桌子走来。樊·贝维站在弹子台的前面接着玩。起先,我对他们玩得这么带劲感到惊讶。经常是我打断他们玩球。否则,他们会无休止地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