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第3/24页)

我父亲逃脱后,躲到马图兰街一栋楼的楼梯下面,尽量不要惹起门房的注意。由于宵禁,他就在楼梯下躲了一夜。早晨,他回到索塞街5号。接着,他同毛里求斯姑娘和弟弟拉尔夫到一家旅馆藏身,阿尔西翁·德·布列特伊旅馆的老板娘,是他们一个朋友的母亲。后来,我父亲又跟赫拉·H搬进带家具的出租房,位于沙泽勒街,维拉雷—德—茹瓦耶兹和欧·马罗尼埃广场小公园。

那段时间,我父亲交往的所有人当中,我能对上号的有亨利·拉格鲁瓦、萨莎·戈尔丁、弗雷迪·梅伊沃,一个澳大利亚人,长雪橇冠军和汽车赛车运动员,战争刚结束,我父亲就和他在香榭丽舍大街共用一间“办公室”。但我未能发现其存在的缘由,有个叫约翰·科波林德(泵厂街189号)、杰扎·佩尔蒙、托狄·维尔奈(自称“萨于克夫人”)及其女友赫西安(莉丝洛特),还有吉萨·库普林,一位俄罗斯女子,作家库普林9之女, 她在几部影片中扮演了角色,还参加演出了罗杰·维特拉10的一出戏:《海洋小姐们》。弗罗丽·弗兰肯,又叫纳尔杜斯,我父亲则称她“弗罗”,是一位荷兰画家的女儿,她童年和少年时期是在突尼斯度过的。之后,她来到巴黎,经常光顾蒙巴纳斯街区。一九三八年,她卷进一起社会丑闻,被传到轻罪法庭,到一九四〇年,她嫁给日本演员早川雪洲。在占领时期,她同电影《阿塔朗特》11女主角,迪塔·帕尔洛,及其情人富克斯博士过从甚密。富克斯是“奥托”事务所负责人之一,“奥托”设在阿道尔夫—伊翁街6号(十四区),是黑市最大的供货站。

差不多这就是我父亲活动的世界。半上流社会?上流盗贼社会?趁着这个社会还未消失在冰冷的遗忘黑夜,我再提一位俄罗斯女士,卡丽娜,人称“开心”奥尔洛夫,那个时期是我父亲的女友。她非常年轻就流亡美国,二十岁时,在佛罗里达州演出歌舞,遇见一位棕褐色头发的矮个儿男人,名叫路奇·路西亚诺,彬彬有礼而又多愁善感,遂成为此人情妇。她回到巴黎,做过时装模特,为获得法国国籍而结了婚。在德军占领巴黎的初期,她同一个智利人彼德罗·埃扎吉尔,“公使馆的秘书”一起生活;后来,她独自住进马戏场街夏多布里昂旅馆,我父亲常去那里看她。我出生后数月,她送给我一只毛绒熊玩具,我当作吉祥物久久保存,也是一位消逝的母亲留给我的惟一念想。一九四八年二月十二日,她三十八岁时自杀身亡,葬在圣·日内维埃芙树林。

我编制这个谱系,在空寂而混乱的房子里呼唤,逐渐头晕目眩,喘息也越来越短促。诡异的人群,诡异的时期,什么都不明不白。正是那个时期,在这些与他们相似的人中间,我父母相遇了。两只蝴蝶不知不觉,迷失在一座没有方位的城市中。Die Stadt Ohne Blick 12。但是无可奈何,我就是从这肥沃的土层——或者粪土堆里生出来的。我搜集他们这些生活片断,大多是从我母亲那里得知的。关于我父亲的许多细节详情,我都没有掌握:那是个浑浊的世界,我父亲受世情事态的驱使,行走在地下和黑市之中。我母亲几乎一无所知。而我父亲带着他的秘密走了。

他们相识于一九四二年十月的一天晚上,在十六区舍菲尔街28号,托狄·维尔奈,人称“萨于克夫人”家中。我父亲使用的身份证,借用了他的朋友亨利·拉格鲁瓦的姓名。从占领时期,孔蒂河滨路15号住户的名单上,就一直保留着“亨利·拉格鲁瓦”的姓名,我童年时在“五层楼”对面,从门房的玻璃门上就看得见。门房回答我说:是你父亲。这种双重身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多年之后我又得知,他在那个时期还借用过别的姓名,而那些姓名对应他的相貌,战后一段时间还留在一些人的记忆中。然而,这些姓名最终势必脱离与其相关联的可怜世人,只是在我们的想象中,宛如遥远的星体一般闪烁。我母亲将我父亲引见给约翰·德·B和她的朋友们。他们觉得他有一种“南美人的怪样子”,还关切地劝我母亲多多“提防”。我母亲把这话传给我父亲,他便打趣地对我母亲说,下次见面,他的样子还要“更怪”,“让他们见了更害怕”。

他并非南美洲人,但因没有合法身份,就混迹黑市赖以生存。我母亲去找他,要乘沿着丽都拱廊的多部电梯,才能进入一处那类的巢穴。他身边总有好几个人相伴,姓名我不得而知。他尤其频繁出入奥什路53号一家购物店,经营者亚历山大和伊万·S兄弟俩是亚美尼亚人,战前他就认识了,他向他们提供多种货物,包括整辆滚珠轴承的超期卡车,发自SKF公司13的旧库存,而这类废旧卡车大量弃置不用,放在圣旺码头仓库里只待生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