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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深夜促膝长谈都在维也纳大宅的客厅里进行;这个房间有些特别,类似匈牙利贵族家的沙龙,但在格调上略有区别,它的装饰更高雅,也更精致。两人出身同样的阶级,拥有同样的品位和眼光,使用刀叉的手法一致,像科密沃什家的人一样,高冷、严肃的贵族气质充分展现了赫塔父母的生活方式;尽管如此,克里斯托弗仍然觉得赫塔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中存在着某些陌生的东西;也许,赫塔比他更高贵、更挑剔、更有品位,也许这个奥地利中产阶级家庭的生活物资配比不同。他们的饮食习惯不同,娱乐方式更为风雅,他们的社交、饮食、生活方式、物质追求都截然有别。将军家自然是悄无声息的,寂静得就像令人胆寒的兵营。赫塔追求的是这世界里的另一种美好——一枝鲜花就能打动她;就连一样物品在她手中的样子都显得与众不同。她怀着最谦卑的愉悦之心接近太阳底下的一切事物,她内心自然流淌着享受一切的美好意愿——她站在透过阳光的窗户边的样子、听音乐的样子、兴高采烈的样子、在餐桌边吃饭的样子,甚至是跌倒的样子,都特别“优雅”,特别细腻,也比克里斯托弗至今所熟知的感受生活的方式更直接,更自由。将军争吵时会因为职业习惯不自觉地提高音量大喊,就像演一出喜剧似的。但这个在战争中因战术需要将四千名官兵送上死亡战线的奥地利军官,竟然能潜心演奏小提琴。他还是维也纳动物保护协会的成员,每个周末他会背上酒囊,穿上钉鞋,前往维也纳郊区的森林,采些鲜花回家。他很快便把克里斯托弗唤成“克里斯托菲尔”,把他牢记在心上;有时他像个敏感的朋友一般,幼稚地努着嘴寻求他的陪伴。“文化不同,语言也不同!”克里斯托弗想着,耸了耸肩。但他暗自有些害怕这个“不同”,也许就是这股恐惧耽搁了订婚的时间。这个“不同”就是赫塔,这诱人而高贵的物质生成的“不同”是克里斯托弗从来无法完全用语言解释、消化的,婚后他们是否能解决肉体相处的问题?赫塔有自己的节奏,她头脑中总是涌动着不着边际、天马行空、如音乐般美妙的点子,就如一首狂想曲;赫塔是独一无二的,她无时无刻不在幻想以某种全新的个人魅力震撼自己,或是身边的人。他们已经相识半年了,克里斯托弗开始怀疑,赫塔是不可捉摸的——她并不神秘,一点儿也不;但有时,就是他与赫塔对视的某一刻,或仅仅是他盯着她的背影时,有一股微电流涌遍克里斯托弗全身,他觉得总有人在盯着他。

他们的婚礼在布达的一座老教堂的小礼拜室中举行。将军穿着军礼服站在赫塔身后,泪眼汪汪。婚礼后,他们没有安排蜜月,而是直接住进了新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爱斯特出生于次年年底;很快,第三年,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现在,六年过去了,赫塔过得宁静而平和。克里斯托弗也觉得幸福。看来,生活中的一切都比他们想象的简单。赫塔也很“单纯”。他们在婚姻的烦恼和孩子们的情感需求之外,寻找到了某种深藏于心、从不言说、拘谨而虔诚的情感基石,这深深地打动了他们的灵魂。赫塔不常去教堂,也从不倾诉自己在精神层面的情感,不久克里斯托弗便发现,赫塔并不特别热衷宗教活动。也许她只是有信仰——克里斯托弗时常想起诺伯特神父,还会想象神父会对赫塔的信仰说些什么。令他安心的是,赫塔的信仰正是美好却并不完美,也不完整的真实信仰,这也是他所追求的;那么,这就够了。

注 奥地利萨尔茨堡附近的小镇。

注 汉斯· 米科施(1898—1993),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军高级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