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2/4页)

维斯梅耶· 赫塔心慌意乱地盯着他。他为什么不按照社会礼仪对她的要求说些什么?他沉默,因为他害怕了。而这恐惧源于何处?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隐约感到有些不对,而他害怕的正是这个。所以他鞠了个躬,含混地吐出几个词后,便疾步朝宾馆的方向走去。姑娘目送他离去。她习惯了男人们直勾勾地盯着她;但这双眼睛中闪现的逃避却吓坏了她。后来,他们俩认识后,她对克里斯托弗说,那一刻她想追上去。两人在第一次相遇时都感受到了某种痛苦的不安。这就是爱情?克里斯托弗回到房间,一直坐到晚餐时分,这时他内心的不安和自我意识开始逐渐分离;他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像个“无缘无故”作出可笑举动的人一样,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罪恶感,他愤怒不已。接着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刻,初次相遇后第二天夜里,他犹豫是否当时就打包离开更明智些。这一切都很幼稚、笨拙。显然,他的本质和关键品质并没有通过语言和行为表现出来。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他的表现很拙劣,是的,但又不是什么缺乏教养之举。究竟发生了什么?晚上他“平静下来”——无论如何,“他已经将一切都抛之脑后了”——他没看见这个耸着肩膀、穿着晚礼服的美丽姑娘来吃晚餐,觉得有些吃惊。餐厅里,姑娘先看见了他;她坐在两位年长的女士中间,紧靠餐厅入口,正对克里斯托弗的桌子。饭后,他向赫塔走去,为自己下午的行为道歉,做了自我介绍。赫塔笑起来。两人一起去花园散步。他们在湖边散了几小时步。后来,谁也无法准确地回忆起第一次两人在湖边谈论的一切。克里斯托弗只是感觉,他像个孩子一样,直截了当、毫无保留、不假思索地对人类的本质发表见解。他不需要字斟句酌,只是痛快地说着,这一切他早已成竹在胸,他早就组织好语言,只需要一次对某人倾吐的机会。赫塔的回答很简洁,时而点头,时而惊叹,好像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奥妙,而他也这么认为——她像一个老相识一般询问细节,两人频繁使用暗语,好像一对老朋友、老夫妻。这种坦诚、这种熟悉就如同不期而至的自然现象般令人惊颤。有时,语尽沉默处,两人无言地望着前方。他们之间产生了变化;散步时,克里斯托弗会不时令人惊讶地挽起赫塔的手臂,如此自然而单纯,就像一个人挽着他久未谋面的亲人一样,不带任何“情爱”色彩;他们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散步。午夜过后,他们回到宾馆。整个晚上,两人都对各自的“感觉”只字不提。克里斯托弗讲起了他的孩提时代和工作。赫塔惊讶地摇头,笑着说道: “法官。”他们站在小径拐弯处的弧光灯下。姑娘唱歌般拉长了词的元音。接着,他们又聊起是否应该住在布达,克里斯托弗何时回家,赫塔秋天去哪儿等等一些问题。回到宾馆楼上的房间后,克里斯托弗立刻上床,沉沉睡去。后来再回忆起这时他有些轻飘飘、忘乎所以的心理状态时,他觉得自己是怀着终于得到救赎的心情入睡的,他终于“开口”了;什么?他睡了很久很久。

三天后,他向赫塔求婚了。他给在维也纳的将军发了份电报。父亲彬彬有礼,但因为爱驹之死而满心悲伤,情绪低落。维斯梅耶将军受过伤,就像大多数过去的人那样,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伤痕。尽管如此,他眼中仍燃起挑衅般的、傲慢的求生火焰,克里斯托弗的父亲就不幸陷入这样的伤痛中,没有生还。将军是那种“打死也不闭嘴”的人,他是极右翼政党成员,极力为共和国精神、为政府官员们的所作所为助威呐喊。他在身边营造牺牲奉献、不计回报的恐怖气氛,但似乎只能让酒吧服务生、邮递员和检票员这类人群信以为真。克里斯托弗熟悉这样的人,他平静地盯着将军狡猾的双眼,他确信自己更有威慑力。这名年轻的匈牙利法官平和冷静的行为、完美无瑕的风度、儒雅坚定的态度在第一天就激怒了维斯梅耶。维斯梅耶居高临下地谈论匈牙利人,说他们是全人类中最高傲又难以相处的“好士兵”,还用忍无可忍的口气讲述米科施注的逸事。克里斯托弗礼节性地静静听着。他的性格和出身决定了他与这名将军之间没有共同语言。他提起要向赫塔求婚,将军反应激烈,眼里闪着愠怒,仿佛这是件多么丢脸的事——也许是羞于父辈的无能,这一刻,终于要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揭开他们一直竭力掩饰的力量关系。赫塔比父亲坚强。她平静恭顺地回应父亲,以一种胜于忍耐的品格应对此事。将军的妻子多年前患上了更年期偏头痛,她只在两次头痛发作的间隙才能壮起胆从黑暗的房间里走到阳光下参与家庭生活。起初,夫人展现了极大的热情,只为博得克里斯托弗的同情。她无意间表现出的痴恋般的渴求之态,在女儿婚后转变成了典型的与女儿争宠。赫塔笑着说,这是“妈妈的爱”,“这是最危险的攻击,这是一个人们无法忍受情感绝望的时代;克里斯托弗,哄着她吧”。一开始,赫塔的建议在克里斯托弗的内心激起了尴尬的回声,让他震惊;赫塔总是能够平淡从容地谈论复杂的情感世界;她观察细致,用词精准得当,总能一针见血地“说出”关键问题,看破隐藏于大多数人内心的约定俗成。姑娘无法评论母亲“爱上”女婿之事——连调侃都不行,只因这话听着太刺耳,太不堪,太无礼了——可她也并不惧怕这些评论。克里斯托弗吃惊地意识到,赫塔非常“聪明”——那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聪明,而是更懂得变通,更具自我主张。当然,他从不觉得赫塔愚笨——但这独特的“智慧”仍然让他吃惊,就像在赫塔身上发现了某种神秘的身体特征,比如瞳孔改了颜色,或是乌发变了银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