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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智慧”令他不安。赫塔从初次相遇的那一刻起,便以熟谙世事、行事谨慎的长者之态对待他,似乎将这视为悉心育人的工作,要将知识传授给她精心挑选的伴侣。她情绪高涨地仔细倾听克里斯托弗的道德、社会、政治观点,不住地点头,似乎在与一个坚若顽石之人融洽相处时,心里还想着: “他不能这样,应该去适应这一切,这些观点比我的要强势。”她耐心地保持微笑。克里斯托弗有时会突然抗拒她的微笑;但同时,他也能感觉到赫塔是他的后盾,她的微笑就是对他的支持,而不是什么高傲的姿态,只是一个成熟理智的生活伴侣的优良品质。眼下,他的命运就是要承受这样的品质。是的,从他见到赫塔第一眼起,他就需要承受,这并非什么“甜蜜的负担”;这对赫塔来说是家常便饭,她对此驾轻就熟。这是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最亲近的女人。有时他相信,即使赫塔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他们从未曾谋面,两人之间也会这么亲近;或者,也许他会“永远寻找她”,就是她,唯一的赫塔——他就是用这种童话般的想象安慰自己的。同时他应该承认,找到赫塔算是“安慰了自己”,而他也时刻准备着,无论好坏,都要“承受”赫塔。订婚时,他浑身都是这种感觉。

从两人初识后的交往进展来看,即使短期内举行婚礼也不足为奇。不过,大半年后,他们才在布达的教堂里完婚。这半年,赫塔住在维也纳的父母家,克里斯托弗每月的第一个和第三个周日坐着周末游轮去看望她。他对于时间安排是相当执着的。赫塔知道克里斯托弗的抵达时刻,即便他一时心血来潮想看望赫塔,或赫塔病了,或休息日法院发生突发事件,他也绝不会突然提前拜访,只会预先调整行程。赫塔要他经常打电话,但克里斯托弗对经济问题尤其在意,这方面他一点儿不大气,有点儿斤斤计较。他认为花钱打长途电话是一种“浪费”,订婚的那个月,他一次电话都没打过。克里斯托弗极为严肃、庄重地看待“成为新郎”这件事——大致把它当作一个拥有一定额外补助的新基础职位——他永远都是手捧大束鲜花出现在未婚妻面前,不然也一定会准备一大堆礼物,他给她买贵重的钻戒,赫塔不情不愿地带着些许讥讽的微笑伸出手指,惊讶地盯着他。他庄重地把戒指、花束交给她,严肃的样子仿佛每递出一样东西就要发一次誓,保证将会履行一个丈夫、公民和人类最基本的义务。偶尔,赫塔会当面嘲笑他,笑得直不起腰来,她以法院的职务或学术头衔称呼他;每到这时,克里斯托弗总会涨红了脸,面带愧色而悲伤地站在她面前,像是他明白这种行为背后的权威性所隐含的讽刺意味,但除了恳求原谅之外,他别无他法。赫塔了解他的疑虑,懂得如何安慰他。克里斯托弗真如他表现的那般令人失望透顶;但他仍然是克里斯托弗;他们还是亲密无间,很有共同语言。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婚约关系被渴望了解对方的彻夜长谈所占据。身体仿佛沉寂了一般;但两颗心灵却怀着激动、迫切的真诚向彼此敞开了。他们很少亲吻,若两人之间闹起别扭,他们大都会选择无奈地放弃亲吻;他们的亲吻更像是例行公事,他们认为身体上的亲近只属于世俗法规意义上的合法夫妻;他们手指上戴着金戒指,有时还去挑选家具;但还未到熟悉彼此身体的地步,而且对婚后是否马上进入这一阶段也并不完全确定。应该耐心等待。克里斯托弗的矜持感染了赫塔,这不是一个正直的、鄙视婚前性行为的市民阶级未婚夫所表现出的矜持,只是发自内心的羞涩,克里斯托弗实在是太腼腆了。赫塔明白他的内敛,她用倾听、眼神和行动告诉他,她理解他,他的感受也是如此。他们对了解彼此的身体并无太大兴趣,却急切地渴望与对方交流,这份渴望日趋强烈。赫塔在追寻一切人性的、世俗的或超越现实的问题时所表现出的思想、思路以及追求真理的勇气,触动了克里斯托弗。这颗灵魂并不满足于现成的答案和各种讨价还价的条件;她无情地追问克里斯托弗,迫切地想要知道一切,要在这个她自己挑选的伴侣内心朦胧的角落搜罗各种熠熠生辉之物,连克里斯托弗自己都从未顾及之处,那些“不适合”照亮之处,那些克里斯托弗害怕审视之处,她也从不放过。有时,这个正直自律的未婚夫结束维也纳送花之旅后,会带着隐约的恐惧回家,回到工作和大家庭的世界中,仿佛若他辜负了全世界的道德准则,一切便旋即消散。他轻松地坐到法官桌边,内心激动地想: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假如赫塔一直这么“好奇”,像某个高级机关或不可辩驳的法官一般凌驾于他之上评判他的生活,该如何是好?他该拿这个“法官”怎么办?赫塔有时怀着过分的敬意提起克里斯托弗的职业,好像在说: “是,我知道,你干不了别的,你是个法官,是个言行正直的人,但你别忘了,我就在这儿,我正看着你呢!”若是她向这颗冷漠的心控诉一切感觉、愿望和评判,法官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