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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没有“英勇”地面对疾病:他像常人一样,时而哀叹,时而又展现出惊人的洞察力,仿佛他通过苦痛看破了那些在“另一种”生活中卑躬屈膝,却至今无法找到答案的俗人。宗教是最为直接简单的,就像动植物旺盛的生命欲一般,自然而然。诺伯特神父并没有折磨自己,也没有沉溺于困惑中无法自拔,如果他被这些情绪诱惑,就失去了要求身边的教友、他悉心抚育的学生们对信仰怀抱无限虔诚的权利。他隐约知道,这种心理状态是非自然的,只需对之付出高尚和慈悲,灵魂便会充满平和,点亮其中阴暗角落的通常不会是生硬无情的直射光芒,而必定是柔和的微光:这就足够了。他为这一刻做好准备:不需要任何繁文缛节;宽恕需要的只是决心和谦卑。“我们不用抗争,这样就足够了。”有一次,他对克里斯托弗说。这个低调的建议在数年后层出不穷的生活危机中,看起来历久弥新。也许这就是说:无需抗争……人的内心呐喊是绝不会被误解的;只是不能充耳不闻地与这呐喊擦肩而过。但“不抵抗”就几乎意味着我们在行动、作为上表现怠惰、懦弱,这不是我们的思想,而是隐匿于个性深处、不容篡改的规律发出的指令。诺伯特神父懂得如何妥协;他的内心活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将这种高贵的怠惰和谦卑的意愿传达给了最钟爱的学生。克里斯托弗长久以来都能听见这个声音。后来,声音消失了,他周围的空间被巨大的沉默充满,这是惬意的沉默。他一直如此生活着、工作着,在家里、在法院,作出决定和判决,他知道应该“抵抗”,但沉默的黑暗中有一个声音却发出不同的指令……这种状态类似于清醒前的半梦半醒,朦朦胧胧;我们能听见外界的嘈杂,却无法清楚地了解这一切,而睡梦忽明忽暗的阴影却不动声色地拥我们入怀,也许应该拼尽全力从梦中醒来……有时,沉默的微光能保持数年,将我们隐匿于无形之中。科密沃什熟悉这样的状态,他再也不反抗了。他毫无保留地将原本属于这世界的全部还了回去。他应该遵循另一种法则——世俗法则,去生活、评判,并维持自己的境况。他无意间认识到,这种世俗的归顺并不常见,只是他某种模糊的感觉。但谁能说得清?世界只向我们展示了这些。

诺伯特神父有更深的了解;有时,他仍然会回忆,但那已不是一帧一帧的画面,而成了某些粗糙的文章,某些只能隐约朦胧地看见或听见的词。(另一些时刻,他只能无言地用感觉思考:看,他也死了!神父的去世仿佛掀起了一块幕布,这幕布掩藏了他愧疚、无奈的模样,他的失败和他的脆弱。神父的死让他觉得愤怒,无法释怀,但他从未审视过这种感觉。)后来,当遇到那些用欲望、欺骗、金钱与肉体这些“身外之物”来引诱他的人时,他的眼前总会浮现出神父弱不禁风的形象,他微笑着“不反抗”,坚信自己一无所有,没有“无法抵御的”欲望,没有任何财产,但他依然,依然能够微笑着……每当此时,他都会往法律文件投去坚毅的目光,寻找一项适用于他眼前这桩口吃当事人的“案件”的准确而严密的法律条款。在他看来,对神父的无尽回忆是他的个人习惯,好的、坏的、无法书写的可能性统统集聚一身,这是他的表达方式。

每年,他要去曼雷莎修道院住三天,在那儿和其他法官一同参加复活节前的静修。外界传说他是个虔诚的教徒,私底下他也是个恪守道德规范的法官。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他的个人生活确实在向外界的猜想靠拢:表面上尊贵得体,私底下两袖清风,全心全意地为工作奉献,竭力避免犯政治性错误,只接触与自己脾性相投的人,任何政治势力都可以随时随地对他进行审查……他认为自己是个受人尊敬、有正面影响的社会成员。是的,这样的感觉还稍带些物质色彩。他永远不知道,诺伯特神父是否觉得自己是一个受人尊敬、有正面影响的社会成员。大多数人在紧张疲惫的时候会产生神经性的,运气好的话,就是“单纯神经性的”身体痉挛,而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学会了在脑海中思索,诺伯特神父对他的生活会提什么建议呢?他会活在“仁慈”中吗?是的,基督徒大多过着有益、忙碌、诚实的人生。然而诺伯特神父却不会出现在任何其他地方。也从没有人期待诺伯特神父换一种方式生活、信仰或是质疑……克里斯托弗在工作中广受好评,所有人都认为他有美好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