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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伯特神父给予他的,大多数母亲、家庭、兄弟姐妹都无法做到:这位智慧的师长无意间将他收入门下。人要有所归属,这就是全部意义所在。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后来经常思考,他是否能为孩子们营造一种隐秘感,是否能为他们在家中建起一座安全屋?他对现代教育的理论不以为然。当他奔波于生活,结交来来往往的人,识破命运的真相后,他发现,那些能够保持平衡的人,那些能够站起来反抗的人,大多无法拥有特别幸运的家庭环境——他们往往来自贫困和拥挤的家庭,钱财、担忧和欲望把家人的心灵破坏得千疮百孔,却没有把家庭的灵魂之盏碾得粉碎,为什么?是什么滋养了如此这般的灵魂?那时,心理教学法盛行一时,市民阶层家的孩子除了要接受精神科大夫的检查外,还要被隔离、看管起来,接受心灵的滋养——新式教育却禁止父母使用威胁手段和生硬的惩罚措施,提倡通过解释、宽容和指导的方式与孩子相处。科密沃什相信,父亲的内心是善良的,即便他对现时流行的教育方式置若罔闻,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意识到,“全体”才是决定性的力量,正是家庭氛围决定了是否可以称为“真正的”家庭,父母及子女间是否真正心灵相通。如果这种内在的连接维系着家庭,那么不论是父母吵闹打骂、对孩子大呼小叫,还是母亲威严厉色,父亲脾气暴躁、小肚鸡肠,这个家庭仍然可称为一个整体,谁都不会感到寒意,孩子们不会因为父亲的一记耳光而感觉受伤,心灵受到伤害。父母之间的关系也许会极其脆弱或极其稳固,他们可以大打出手,也可以漫步月下——这一切都像出生与死亡、洗涮与烹煮一样,与家庭同生共存,是家庭的一部分。孩子在“严厉”的父亲身边同样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他认为,这就是决定一个年轻生命基本感受的关键因素,这就是归属感。这种真诚,这种凝聚力,这种在善恶之间徘徊不定、由性格中柔软的部分编织起的归属感当然只能在坦诚相待、无欲无求的状态中得到。可谁能从内部视角评判一个家庭?他的家庭安静而祥和,展现着温和、顺从的表象;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尽力在家中敞开胸怀,不戴任何面具地与妻子和孩子们亲近……但正是这种家庭决定孩子性格与基本感受的理论才最难实践,也无法有意识地去判别。他内心深信这样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家里“一切安好”,一切照常,安静而祥和。

诺伯特神父慈爱的接纳填补了克里斯托弗童年的缺憾——这是心灵的滋养,是母乳般的滋润;克里斯托弗通过这种治疗方式获取力量。这位神父接收克里斯托弗时已年近半百;每个孩子他都“亲自抚养”,细致地考察他们的家庭状况,对克里斯托弗家的情况他也了如指掌:他知道他来自单亲家庭,是伤害导致他心理畸形;他也认识克里斯托弗的父亲,两人聊天时彼此恭恭敬敬,他也许是从并非流于表面的谈话中了解到父亲那颗骄傲的心灵受伤的来龙去脉,甚至比科密沃什· 高博忏悔的内容还要具体。他给克里斯托弗的爱是独一无二的;他是学校的精神导师,掌管精神与道德层面的教导,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不要对某个学生表现出特别的关爱。诺伯特神父并不特别关照哪个学生。但是有一群如同遴选出的贴身护卫般的学生很自然地聚集在他身边;刻意隔离避免不了这种团体内的分化,不论多么谨小慎微,个体的感觉往往会打破相处的固有模式。总有一天,羊群会分化成白羊和黑羊,而牧羊人则只能窘迫地感知到白羊更得他的心。诺伯特神父爱克里斯托弗。他不想夹在这对父子之间,也不想做这个家庭的“替补”;他以腼腆、温柔的方式表达着对孩子难以抑制的宠爱,他是伙伴,也是导师。神父五十岁时遭遇了多数男人在这个年纪会遇到的坎儿,他病倒了。克里斯托弗又孤身一人了。但在神父身边的这三年给了他充足的时间来充实童心,他就像一台结构精密的储能设备,浑身充满了神秘的能量。三年来,克里斯托弗体内积聚起的能量足以支撑他生活多年。他从来无法完全理解神父:很明显,他的心中埋藏着克里斯托弗不了解的秘密,那是一种力量,是激发性格发展的源泉。但即使真的有这个秘密,他也完全无法窥探。随着年龄的增长,克里斯托弗越来越无法参透神父的秘密:他的笑容、内心平衡,和他对生活由衷的满足……他没有家庭,两袖清风,他谨遵禁欲的教义,甚至比克里斯托弗听闻过的最贫苦的人更清贫:几件素衣,几本书,就是他在尘世的全部家当。他不属于任何团体,也不承担任何激进的传教任务,他在自己封闭的小圈子里生活、布道,低调而安静。只有来到他身边的人才会注意到:这个人还活着。他没有深陷于祷告和教义中,他懂得如何微笑;诺伯特神父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他并不在意自己弱不禁风的身体,也从未因不时偷袭的疾病倒下。他五十岁那年的大病源自折磨人的心脏病,他默默地经年挨着缺医少药的日子,教友和学生们对他的病情一无所知。他的生活节制而规律,从不屈从于身体的欲望,他不抽烟、不酗酒、睡得少、做得多。而工作于他从来没有什么时间表,他就像个羞怯的精神病患者,急切地从内心纷乱嘈杂的无序状态遁入如时钟般精确的教规中;工作经常不期而至,对他来说,就是一切活动、行为、感觉和意志的综合体,这就是这位无名而伟大(克里斯托弗的观点)的教育者赖以度日的信念支撑。他不墨守成规,不回避生活,不追悔莫及,不兴高采烈,也不自怨自艾。他是个神父,孤独的神父,他的生活波澜不惊,直到某个模糊的时刻,身体器官在黑暗中举起反抗的大旗,向这个腼腆、卑微的灵魂发出指令,要他改变生活规律,改善酝酿疾病的身体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