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蛇注(第3/5页)

“有过三次。我的儿子埃尔诺从没有跟少爷们提起过吗?也许他不想以此炫耀,他这样做很对,虽然少爷们出于好意接纳了他,但是穷苦命运的人依然要保持谦谨。我曾三次成功地得到洁净。您知道,战争,作为上帝对我们仁慈的赠予,为了让我们看到我们的罪孽,除了造成大规模的伤亡之外,也给了人们得到洁净的绝少机会。比如,端枪瞄准,然后隔着一段相当的距离消灭一个人,这跟赤手空拳夺去一个人的生命并不一样,我的理解是,后者更彻底更直接,跟前一种情况并不一样;你是徒手掐住某人的脖子,然后再把他的颈椎拧断,还是使用利器在同类的身体上割出伤口,或者是从距离很远的地方,借助火药的爆发力将一枚铅制子弹射进一个人的身体里,这些情况都不一样。递进的层次非常重要。而一个人只能在不依靠中介、直接致人死亡的情况下才能获得洁净。另外,那三个人还都是上等阶层的绅士。”

“他们是谁?”男孩问。

他俩面面相觑地站着。鞋匠向前探了一下身。

“他们都是叛国者。是我从上校先生那里获得的特别恩赐,他把上等阶层的绅士们,而不是普通的百姓交给了我,为此我对他心怀感激。正如我所说,我们全家都欠了普洛高乌艾尔先生一家的情。我听说他那位有爵位的夫人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

“您什么时候听说的?”阿贝尔问得很急促。

他一下子又后悔问出这个问题。鞋匠的目光在房间里打转,然后突然刺进他的眼睛,那是一种锐利而炽烈的眼神。阿贝尔仿佛看到一束强光,他赶紧把眼睛闭上。已经有很多天了,迪波尔母亲的身体状况差得令人担忧。这样的担忧带给人们一种特别的感受,以至于没有人去谈论它。上校夫人已经卧床三年了,她的情况时好时坏,但是再没能从床上站起来。她的大儿子,几个月前带着剩下的一条胳膊从前线回家,他固执地认为母亲能够下床走动,只是她不愿下床而已。他说,夜深的时候,当男孩们都睡着了,母亲就从病床上爬起来在屋子里走动。假如迪波尔母亲的身体状况真出现任何好转的迹象,那么她真应该立刻表现出来,因为上校已经准备随时在家里把她葬掉。阿贝尔不敢看鞋匠,然而鞋匠就腰板直挺地坐在他跟前,而且昏暗里他好像还变得高大了。阿贝尔知道,鞋匠其实和他一样高,但他还是感到自己不得不抬头仰视他。鞋匠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来。他垂下了双眼。

“不关我的事,”鞋匠说,“我请求少爷不要告诉迪波尔先生。有爵位的普洛高乌艾尔先生的大儿子也来过我这里。他也是来找我的儿子。是他在交谈中告诉我的。”

“什么?”

瓦斯灯的火苗往上蹿着。鞋匠朝着灯一瘸一拐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火焰调小。

“就是我们在交谈中时常会说起的。劳约什少爷,如果允许我这样称呼他,这位曾经在前线出生入死的战士,他为了祖国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一次,每次我们都会仔细谈论许多事情。劳约什少爷跟我提到,迪波尔少爷有许多麻烦事。我不得不说,在残酷血腥的战争中,劳约什少爷不仅是失掉了一条手臂,他的心灵也受到了巨大的创伤。很多他说过的事情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即便他说了什么,没过多久,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了。是他在聊天时跟我说: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上校夫人的情况会变得更糟。应该做好应对任何情况的准备了。”他说,“这个我清楚。”

阿贝尔对此并不知情。也许是那个独臂小子在臆想。普洛高乌艾尔家的长子从前线回来后,有的时候举止怪异。过去,他对弟弟的小群体和他们的娱乐活动避之不及,不屑一顾,如今他却想方设法地凑近依附。慢慢地,他们也就把什么都告诉他了。他是第一个与那位演员相识的。阿贝尔想:他们很早以前就知道那位演员了,但是演员并不认识他们;独臂小子是第一个认识演员的人,他跟演员相识后,就把他介绍给了大家。这次肯定又是劳约什大嘴巴给说了出去。

既然他跟鞋匠讲了迪波尔的麻烦事,这也意味着,他透露了他们共同的秘密。最好能知道劳约什到底对鞋匠泄露了多少。泽高尔高是个夸夸其谈的人,即便他的讲话方式有些特别。他跟每个人的说话方式都不一样。阿贝尔从埃尔诺那里知道,鞋匠并不去小酒馆那样的场所。他的关于贫富阶层新秩序、世界毁灭与重生的世界观的演说,只是有所选择地对某些人才说。

鞋匠是不是不太正常?男孩总是这样猜测;可是他阐述自己理论的情态,是那样的平静而谦和,与他四目相对,也不会觉得这比其他成年人的长篇大论更疯狂。他在自己的地盘上,在自己的气场里,所有的事情也就显得既有意义,又理所当然。一旦想到鞋匠,阿贝尔总是无法摆脱掉一种让他不舒服的感觉,因为在鞋匠的疯狂言论中,有些东西很吸引他,有些东西让他无法逃脱,也不能轻易地置之不理。是鞋匠把他吸引过来,这跟埃尔诺、迪波尔的吸引不一样,是的,跟演员的吸引也不一样——完全是另外一种吸引。在这充满矛盾的吸引中,有些东西他无法抗拒。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来找一趟鞋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