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19页)

有的时候,我们下午穿过林荫大道去塞纳河右岸,站在圣马德莱娜教堂的石柱或某家大商场的转门前——在发出一阵惊叹后,我们小心翼翼地朝旁边挪挪,哪里都不敢进去。(过了好几年后,我才敢进入卢浮宫。)有一次我们去歌剧院。罗拉自己在家笨手笨脚地缝了一件晚礼服;但是我们自惭形秽,精神紧张,感觉自己是乡下人、外国人,不是本地人,于是垂头丧气地回到拉丁区。只有在卢森堡公园附近,我才会有回家的感觉。我对那里的几条街道和房子已经非常熟悉。我喜欢在天文台周围散步,溜达到女士大街,或从解剖研究所前走过,在潮腐的秋日,透过敞开的窗户,飘出舒爽、清新的石碳酸味;在败叶铺地、污迹满街的环境下,这种消毒用的药液散发出某种文明、卫生、可以信赖的气味……我们根本不敢去剧院。我们生活在法国人中间,但是我们越来越觉得,想要结识一位法国人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旅店老板都不跟我们搭话。我怕他们。我害怕,因为他们是陌生人,是“欧洲人”。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之所以怕他们,是因为他们是“胜利者”,他们是另一类人,敌人,凯歌高唱的种族。在那一年里,每个法国人嘴里谈论的都是胜利。强大、好战的一代人统治政坛。就连街角卖杂货的小贩,也张口闭口就是“胜利”和“荣光”。占领鲁尔[239],对许多法国家庭来说都感觉像是一桩私事或家事。

在一家咖啡馆里,我遇到了少年时代法语女教师克雷门汀小姐的哥哥。他是一位身材肥胖的法国律师,嘴里总是叼着烟斗,停战已经五年了,可他每天上午仍然做血腥味十足的演讲,总抱怨德国兵在战争中的伤亡太少太少。在那些年里,获胜的父辈们总喜欢在人前慷慨陈词。我感到困惑,孤单。而另一个巴黎,那个“流光溢彩的巴黎”,我什么都没看到。我所指的真正的巴黎,是从文学作品里品味到的那个宁静、温和、谦虚、含蓄、充满平民化的生活愉悦的城市。暂时,我们被放逐般地生活在一个野蛮、带着恶意的城市里。每星期我们都做出决定,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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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们留了下来。为什么呢?我不知道。在巴黎我没有任何“事”可做。有时我去索邦大学,但只是去那里逛一逛,听听课,我再也没有正式修学业。有的时候,我去国立图书馆翻阅杂志,我意识到,在各种日报和报刊亭里卖的那些杂志背后,有一个在从没听说过剧名的时事讽刺剧中寻求表达的、我不知道的陌生法国,那里的情况跟我通过官方途径获知的法国毫无任何相似之处。“运动”,隐在“党派生活”的背后,在杂志里面酝酿,发展。一份军事专业杂志《法国军事》以肯定的态度评价了纪德的作品。不管是大型时事讽刺剧,还是官方或半官方的信息途径,都流露和展示出某种精神;大辩论在别的什么地方进行着,在朦胧的地带,在陌生的讲坛。我不大理解它们之间的关联,只是出于本能地关注和了解。

不管怎么说,我留了下来。三个星期过去了,三个月又过去了,我仍住在沃吉拉德大街,住在没有橱柜和浴室、散发着排水沟臭气的客房里。我们的钱越来越难挣。我们慢慢变卖掉所有的一切。罗拉搜罗出几副小首饰、一枚戒指、一只旧望远镜和一把象牙骨扇,出门去了拉斯巴依林荫大道的古董店。我家人偶尔寄来几个马克,考绍的报纸也付给我一点专栏稿费。德国人深陷在货币贬值的漩涡里,现在连一枚铜币也不寄给我。我们卖掉衣服,就为了能去吃顿晚饭。这一切我们既不觉得罗曼蒂克,也不觉得刺激好玩。在巴黎当穷人,是一种残酷的娱乐。我们身无分文,毫无浪漫可言。

如果生活在离家乡近一些的维也纳,怎么讲也会容易一些。但我们还是留了下来。我一向喜欢这样“毫无目的”、置身局外、看起来没有任何理由地住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罗拉也绝口不提离开的事。她甚至连这种话都不说:咱们最好“开始”做点什么吧。在巴黎,什么都不可能“开始”。总之,她忍受住了我们这种丝毫不具任何实际内容的游荡、临时性的存在和彻底绝望的逛街;我们生活在我们并不了解其真正生活方式的人群中间。在那几个月里,我们在巴黎看到的东西,不外乎是一个外国游客所能看到的浮光掠影。在我们日复一日地试图向彼此证实这座城市意义的热忱里,颇有一些中世纪的味道、履行义务的性质、文学痴狂和附庸风雅。事实上,我们的自我感觉非常糟糕。后来,我在欧洲各地,总能在第一瞬间感到熟悉和自在,从不像我刚到巴黎的那段时间。出于某种原因,我不知道如何接近这座城市。对于呈现在眼前的景物,我缺乏评测标准。对周围的冷漠,我以前连做梦都未曾想到,我不知道在人与人之间竟会弥漫着如此浓密、无法穿透的冷漠。在那之前我一直相信,在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家庭式的紧密联系:彼此相爱,彼此憎恨,有时还会彼此残杀,但不管怎样,在人们之间存在着联系。在刚到巴黎的那几周,我就已经明白,我就是饿死在法国人眼前,他们连肩膀都不会耸一下,连一杯水也不会递给我。这一教训使我幡然醒悟。通过刻毒的冷漠,我感受到巨大的力量,感受到拉丁式的严酷与公正。由于这种冷漠的态度,我几乎对他们报以尊崇之心。很自然,我们无法出于某种“无条件的需求”在这里多逗留一天。每天我们都处在这种不确定的限期里。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我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地待在这里,我在这里有什么事情要做,有某种使命在等待我。罗拉也是这样感觉的。只是对此我们都避而不谈。我们根本就不清楚,在巴黎我们有什么事能做。一个人感到自己的命运,幽幽抱怨,瑟瑟蜷缩。我们时刻准备上路地生活在这儿,只差行李没有打包,我们就这样地等待和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