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流亡的骨头(第5/8页)

匈牙利终于出版了全本的《一个市民的自白》,遗憾的是,当时我的译文已经交稿,只能寄希望于以后中文版再版时,我再花时间弥补这个小小的缺憾。对“马洛伊迷”来说,还有一个好消息:作为马洛伊的遗稿在箱底压了多年的《我想要沉默》被意外发现并编辑出版,这部书便是马洛伊曾在日记中提到的《一个市民的自白》的第三部。至此,马洛伊的这本自传终于在作者去世二十四年后能以完整的面貌与读者见面,我想中文版面世只是早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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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28年回国,到1948年出国,马洛伊小说的黄金时代持续了整整二十年。毫无疑问,马洛伊是我知道的世界上最勤奋、最多产、最严肃,也最真诚的作家之一,在当时的匈牙利文坛,他的成就和声誉无人比肩。

在马洛伊的长篇小说中,1942年圣诞节问世的《烛烬》是语言最精美考究、故事最动人、情感最深沉、风格最强烈的一部。两位老友在离别多年后重逢,在昏暗、空寂的庄园客厅里秉烛对坐,彻夜长谈,追忆久远的过去,一个成了审判者,另一个成了被审判者。年轻的时候,他俩曾是形影不离的金兰之友,相互交心,不分你我;后来,其中一个人背叛了另一个,甚至有一刻动了杀机,结果导致一系列悲剧。马洛伊讲故事,但不仅讲故事,还用莎士比亚式的语言怀念逝去的帝国时代,以及随之逝去的贵族品德和君子情谊,他通过两位老人的对话告诉读者,悲剧的根源不是一时的软弱,而是世界秩序坍塌时人们传统道德观念的动摇。1998年,《烛烬》最先被译为意大利语,随后英文版、德文版问世,之后迅速传遍世界,台湾地区也于2006年出版了从意大利语转译的繁体版,在华语读者中影响甚广。至今,《烛烬》是马洛伊作品中翻译语种最多、读者最熟悉、市场最畅销的一部小说,后来被多次改编成电影、话剧和广播剧。不久前,书评家康慨先生告诉我,他正在读我刚出炉的《烛烬》译稿,激动得禁不住大声朗读,并摘出他最喜爱的关于音乐、友情、孤独、衰老的段落发给我,说书写得好,也译得好,我心里不仅感到安慰,还感到一种“古代君子”的情愫在胸中涌流,我希望,它能通过我的翻译在我身上留下一部分,也能让读者们通过阅读留下一些。

《真爱》是一部婚姻小说,通过两段长长的自白,先出场的是妻子,随后出场的是丈夫,从不同的阶层、视角、修养和感受讲述了同一个失败的婚姻。他们两个都以自己的生活经验判断对方,都以自己的真实看待这段婚姻。按照马洛伊的观念,这个婚姻是注定失败的,因为与生俱来的修养差别和阶层烙印。其实这个观点,作者在《一个市民的自白》中就清楚地表述过:“大多数的婚姻都不美满。夫妻俩都不曾预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什么会将他们分裂成对立的两派。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破坏他们共同生活的潜在敌人,并不是性生活的冷却,而是再简单不过的阶层嫉恨。几十年来,他们在无聊、世俗的冰河上流浪,相互嫉恨,就因为其中一方的身份优越,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姿态优雅地攥刀执叉,或是脑袋里有某种来自童年时代的矫情、错乱的思维。当夫妻间的情感关系变得松懈之后,很快,阶层争斗便开始在两个人之间酝酿并爆发……”

《草叶集》是马洛伊流传最广的散文集,谈人生,谈品德,谈理想,谈哲学,谈情感,为那些处于痛苦之中和被上帝抛弃的人指点迷津。作者在1943年自己的日记里写了这样一段感人的话:“我读了《草叶集》,频频点头,就像一位读者对它表示肯定。这本书比我要更智睿、更勇敢、更有同情心得多。我从这本书里学到了许多。是的,是的,必须要活着,体验,为生命与死亡做准备。”

与马洛伊同时代的大诗人尤若夫·阿蒂拉(József Attila)这样评价他,称他为“匈牙利浪漫主义文学伟大一代的合法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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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主义作家的生活并不总是浪漫的,更准确地说,浪漫主义作家通常会比常人更多一层忧患。在新一场战争临近的阴霾下,马洛伊的精神生活越来越沉重。他的自由主义思想、与主流文化的冲突和他桀骜不驯的个性,以及他犀利的语言和独立的人格,都使他在乱世之中从不动摇意志,从不依附任何势力,从不被任何思想冲昏头脑,他与左翼的激进、暴力保持距离,他对右翼的危险时刻充满警惕,因此使得当时各类右翼对他的厌憎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左翼对他的记恨一样深,无论哪派都视他为“难斗的天敌”。

1934年10月12日,对马洛伊来说是个悲伤的日子,他父亲的去世对他打击很大。虽然父亲很少跟他在一起生活,但在精神、品德和修养上给予他潜移默化的影响非常大。中学毕业时,马洛伊曾写信向好友倾诉,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榜样:“一个许多人敬重但很少有人喜欢的人,一个从来不向外部世界妥协、永远没有家的人。也许在这个坍塌的家里正是这个将我们维系在一起:无家感。”父亲的死,使马洛伊陷入内心更深的孤独,很少写诗了的他,在悲痛中写了一首《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