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24/52页)

房子仍然冒着浓烟,整个布达看上去像是舞台布景,王宫、老城堡区燃烧得如同一把火炬。那一天我在布达。围城那段时间,我没有在我家的地窖里度过,因为我住的房子夏天时被炸毁了。我搬到了布达的旅馆里……之后,当苏联军队包围城市的时候,我借住到一个熟人家里……那个熟人是谁?不要追问了。我后边会告诉你,但是我想按照顺序来。

那时在佩斯找个住处并不困难。每个人都在别的地方睡觉,尽可能避免留在自己家里,其实那些内心宁静的人完全可以待在家里,因为他们也没干过什么坏事……但是直觉上人们就像追赶神鹿者一样,能够嗅到,伟大的狂欢即将结束,他们要立即表现出假装害怕的样子,要躲藏起来,就如同苏联人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追捕他们似的……似乎每个人都乔装打扮,整个群体开始了某种充满魔力的狂欢游戏,人们打扮成波斯占卜者、厨师的样子,似乎每个人都粘上了假胡须……人们发生了惊人的改变。

也还有其他方面。乍一看,仿佛整个社会都由于灌了大量的免费酒而酩酊大醉,那是纳粹在地窖里、大型旅馆和餐厅仓库里发现的战利品,然后被遗弃在那里,因为没有时间喝掉,他们要向西方逃命……正像大型空难和海难中幸存者描述的那样,他们置身于一个荒无人烟的岛屿或者白雪皑皑的山巅之上……三天、四天过去了,而储备已经耗尽。那些优雅的男士和女士开始相互观察着,思量着可以下口去咬谁,因为他们已经饥饿至极……就像在那部电影中[63],在阿拉斯加,胡子梳得像牙刷一样的小个子演员卓别林被大个子淘金者紧跟着,因为大块头想吃掉小个子……每当人们看到一件物品,或者说起这里、那里还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时,他们的眼中显露出某种疯狂的东西。因为他们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即使吃人,也要在不幸中存活下来……他们要找到所有能够发现使其活下来的东西。

围城之后,我看清了某些现实,就像用小刀割去眼中的白内障一样,我一瞬间无法呼吸,因为我看到的那些景象非常有趣。

城堡还在燃烧,我们从地下室里爬出来。女人们穿得像老太婆,披着破布,满脸煤灰,她们相信这样就能免于被苏联人强暴。死亡的味道,地窖里尸体的臭味渐渐从我们的衣服上和身体上散去。在人行道的边上,远近随处可见被弃置的粗大炸弹。我走在宽敞的街道上,走在尸体、瓦砾堆、废弃坦克、带着破损机翼的“老鼠”飞机[64]的骨架之间。我穿过克里斯蒂娜区去维尔麦佐公园方向。我有些恍惚蹒跚,由于周遭的空气,由于冬末阳光的照耀,还由于我意识到还活着……但是我已经打起精神,慢腾腾地拖着步子向前,就像成千上万的人一样,因为他们已经飞快地在多瑙河上临时搭起一座桥。那个凸起的、草率搭建的东西就像单峰骆驼的背脊。苏联军队警察强行招募工人,让他们在架桥兵的指挥下两周内建好了大桥。就这样,又能从布达去佩斯了。我也跑得气喘吁吁,竭尽所能地赶路,因为我也要不惜任何代价尽早过桥到佩斯去,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受……忍受什么?再次见到老宅?当然不是。现在我告诉你真正的原因。

桥可以通行的第一个早晨,我冲到佩斯,因为我想去市中心旧杂货店买洗甲水。

你为什么呆望着我,就像看着一个疯子?……事情就像我向你描述的一样。布达还在燃烧,佩斯上空的烟幕退去,房子显露出来。但是在那两个星期,我们待在一个公寓的地下室里腐烂,男人、女人和孩子……在那里我周遭的人挨着饿,大声叫嚷着,一个老人因受到惊吓而死去……我们都肮脏极了,因为没有水……这两周里没有什么比我忘记把洗甲水带到避难所更让我难受的。当最后一声警报响起而开始了围城,我进入地下室,指甲上涂着胭脂红色的蔻丹。之后我就留在那里,带着殷红的指甲度过两个星期,直到布达沦陷。我的红指甲也由于污秽不堪变成了黑色。

因为你知道,那时我也在指甲上涂红色的甲油,就像摩登淑女一样。男人是无法理解这点的……但是在围城期间,我紧张得要死,不知道何时才能有机会冲到佩斯的那家古老的杂货店,在那里可以买到上等的洗甲水,就像战前和平时期一样。

我每次支付五十潘戈给心理医生,这样我可以一周三次躺在他诊所的长沙发上,然后讲述肮脏下流的东西,因为有钱人生活所需要的一切东西我都要遵守……他似乎很明确地向我解释,我想要从指甲上除去的不只是肮脏的甲油,而是另一种污秽,即围城前我生活中的肮脏……但这也未必尽然。我只知道,我的指甲不再是红色,而是黑色了,我要从中解脱出来。因此在第一天,一有可能,我马上就奔过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