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第43/45页)

他在等待。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用那样的方式等待,就像被强制劳役,在矿井里凿开石头一样。他以同样的力量、同样的规律性、同样的毅力以及同样的绝望等待着。那时我也无法帮助他……如果临死躺在床上时,我必须说真话,我得承认,我并不想帮他。我的内心充满苦涩和无望。那两年的时间,我看着这种可怕的努力。这个人微笑着、沉默寡言、彬彬有礼且日渐苍白,在无言的抗争中对抗着某个人或者某件事……他的举动就像每天早上习惯性地查看邮箱,就像麻醉药品的奴隶,把手伸向小药瓶,然后看到里面什么也没有,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药瓶是空的……电话铃声响起时,他头部的转动,大门被叩响时,他肩膀的耸动,在饭店里或者剧院的大厅里,他环顾四周的方式,就像永远在宇宙空间内寻找某个东西。我们就这样生活了两年。但是阿尔多佐·尤迪特音讯全无。

一段时间之后,我们才知道,她去了国外,在一个英国医生家里做女佣,在利物浦。那段时期,英国对匈牙利用人的需求量很大。

无论是她的家人,还是我婆婆,都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那两年,我常常去我婆婆那里,在她那里度过整个下午时光。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可怜的人,她得了血栓症,被迫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我陪在她的床前,我非常爱她。我们坐在一起,看书,聊天。几乎可以说,我们就像以前的女人那样制作绷带,以备他们所爱的人上战场使用。我知道,在路途中我的丈夫被分配到非常危险的岗位上……每时每刻都可能阵亡。我的婆婆也知道这种情形,但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帮助他。人的一生中总有那样的时刻需要独自面对,而且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上忙。那一刻降临到我丈夫身上……他独自一人,某种程度上,甚至也许是很大程度上,他处于有生命危险的状态中,而且他等待着。

我们两个人,我婆婆和我,踮着脚尖在他的周围行走、生活,同时织着毛衣,就像在护理一个病人。我们谈论其他的事情,有的时候开心,冷静。出于特别的谨慎或者害羞,我婆婆从不提起发生过的事情。那天中午,当我们面对面坐下时,当她在用人房间开始哭泣时,我们已经无声地签署了一项彼此帮助的协定,这项协定只有在我们不再无谓和无望地谈论已经发生的一切时才可能生效。我们只是以那种方式谈论我的丈夫,就像对待一个亲切又讨人喜欢的病人,他的状况堪忧,但是不必担心直接的危险……你知道,似乎那个人在这种状况下还会活很久……我们要做的所有事情就是调整他头部下方的枕头,或者为他打开水果罐头盖子,抑或是给他讲述世界新闻来使他心神愉悦。真的,在那两年里我们在家里就那样平和又安静地生活着,我先生和我,我们很少出门。我的先生开始割裂与世界、社交圈的一切联系,巧妙而又谨慎地从他的世界里游离出来,不过是以一种不伤害任何人的方式来完成的。慢慢地我们与所有人脱离联系,离群索居。这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糕……一周有五个晚上我们在家度过,听音乐或者阅读。拉扎尔从没来过我们家。在那些年里他也去了国外,在罗马生活了很长时间。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我们三个人都在等待某件事:我婆婆等待死亡,我的先生等待阿尔多佐·尤迪特的归来,而我等待着死亡或者阿尔多佐·尤迪特,或者其他的事情,或者某个被迫的转折点有一天到达我的生活中,使我最终知道,我的命运是什么,而我属于谁……你问,我为什么不离开我的丈夫?怎么能够和一个等待别人的人生活在一起?与那个每一次大门开启时总是竖起耳朵,那个面色苍白、避开人群,隔断和世界的一切联系,因一段感情而生病,因为痴狂的等待而着魔的人生活在一起?当然这不是一项容易的任务,毫无疑问。这真的不是令人愉快的情况,但我是他的妻子,我不能抛弃他,因为他处于麻烦和危险之中。我是他的妻子,我在神坛前发过誓,要和他在一起,并且无论是好是坏,只要他需要我,只要他想要,我都要坚守在他的身旁。那个时候他需要我。如果那两年他独自一人,他会自我毁灭。我们生活着并且等待来自天上和人间的某种启示,等待阿尔多佐·尤迪特的归来。

从他知道那个女人离开这座城市前往英国的那一刻开始——只是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在英国的地址,他的家人和亲属都不知道——我的丈夫彻底病倒了,也许人生中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痛苦了。我深知这种感受……后来,我们离婚以后,有一段时间我也这样等待他,大概有一年的时间。你知道,在夜里惊醒,感到无法呼吸,就像渴望空气的哮喘病患者,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找寻另一只手。他无法理解另一只手已经不在了,不在附近,不在邻居家里或者街道上。他出去走在街上也是徒劳无功的,另一只手也不可能来与他相遇。电话再也没有任何意义,报纸上充斥着毫无价值的新闻、冷淡无趣的消息,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或者摧毁了拥有百万人口的首都几个街区……人们礼貌地倾听着这类消息,一只耳朵注意着,然后说:“是吗?……真的吗?……真有趣。”或者是:“真令人悲伤。”但在这过程中,他什么也没有感受到。我在一本优美、充满智慧和忧伤的西班牙书里——我已经忘记作者的名字,他有一个斗牛士那样的名字,很长,由若干个教名组成——读到这一类的魔法,在这类使人陷入幻境、迷离双眼的魔法状态中,等待者与缺席的被爱者的灵魂就像进入催眠状态而失去知觉,他们失去知觉、疲惫不堪的目光,就像正在费力地抬起眼皮,从昏迷中苏醒的病人的目光。在这世界上,他们看不到其他的,只看到一张脸,听不到其他的,只有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