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第30/45页)

她打开门,用一个客套的手势指引着通向她房间的路。我沉默地走进她的房间。她站在门口,关上房门,然后以一种坚决果断的动作将钥匙在门锁里转了两下。

我以前从未进过她的房间。在这里我又能找到什么呢?……不管你是否相信,我此前从未认真地、带着任何推断地看过这个女人的脸。

那么现在我终于看到了她。

房间的中央放着一张漆成白色的桌子和两把椅子。我感到虚弱无力,我担心我会晕倒,因此我慢慢地走向其中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尤迪特没有坐,她站在用钥匙锁好的房门旁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平静而又坚定,就像要阻止任何人进入房间打扰我们一样。

我仔仔细细地环视四周,就像一个人非常有时间并且知道,这里的每一件物品,每一个细碎的垃圾都非常重要,在这个“犯罪现场”(恍惚中我想起这个词,拉扎尔曾经这样称呼的,每天早上我都在报上读到,警局在抓到罪犯后会把他带到事发地指认现场)……我用这种眼光审视着房间,仿佛在这里,或在类似的地方发生过什么一样,在很久以前,在生命的远古时代……现在,我一下子成了法院侦查员、证人,可能同时也是受害者。我就这样环视四周。尤迪特一直沉默着,一言不发,没有打扰我;她确切地理解,这个房间里的每个细节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

但是我没有看到任何出人意料的东西。房间的布置既不贫乏,也不舒适,在修道院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客房,为某些高贵的世俗宾客准备的休息场所。你知道,这个房间里,在那张铜床上,在白色家具和白色窗帘之间,在印有条纹图案的农家地毯上,在挂在床头的镶有玫瑰花饰的圣母像上,在小床头柜上的花盆里,在洗脸池玻璃架子上摆放的非常寒酸但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梳妆用品上,可以感觉到什么吗?放弃。在这个房间里可以嗅到一种自愿放弃的气氛……那一刻,当我感受到这点时,我的心中不再有愤怒,代之而来的是悲伤和巨大无边的恐惧。

在那漫长的几分钟里,我感受、体验到了所有的滋味。我感知到了存在、隐藏在这些物品背后的一切,一种命运,一种人生。说真的,我突然开始感到恐惧。这是我再一次清晰、强烈地听到拉扎尔的嘶哑而又悲伤的声音,就像他预言的那样,我会感到惊讶,现实比我想象的更加简单、平常,同时又更加可怕。是的,所有这一切都相当平常,同时也相当可怕。你等一下,我想我还是按照顺序向你讲述吧。

我刚才说到,我在房间里感受到了放弃的气氛,但同时我也感受到阴谋、作恶的味道。你不要认为那是一个穷人的窝铺,是那种可怜的用人低声下气凑合栖身的小窝。那是一间舒适、干净的房间。我婆婆房子里的用人房间也不可能是其他样子的。我刚才还说,在修道院里有这样的客房:有些像修道院的密室,在那里客人不仅生活、睡觉、洗漱,而且被迫面对自己的灵魂。这个房间里的每件物品和这里的气氛也提醒着人们至高而又严格的戒律……那里也没有香水、古龙水或者香皂的味道。洗脸池的边缘放着一块普通的油脂香皂、漱口水、牙刷、梳子和发刷。我还看到一盒白色脂粉,一小块鹿皮做的擦脸巾,这是这个女人需要的一切用品。我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这一切,就连最小的细节也不放过。

床头柜上立着一张框起来的家庭照片,一个小姑娘,两个狡黠的少年——其中一个穿着军人的服装——和两张受惊的老年男女的脸庞。总而言之,这是张全家福,来自多瑙河西部地区的某个地方。在一个装满水的杯子里插着几枝新鲜的柔荑花。

桌子上的针线筐里放着几双没有任何缝补的丝袜和一本过期的旅游杂志,彩色封面上海面微波荡漾,孩子们在沙滩上嬉戏玩耍。杂志已经破旧卷角,看得出来被多次翻阅过。门上的一个衣架上挂着一套白色围裙、黑色上衣的工作服。这就是我在房间里看到的所有东西。

但是在这些平凡的物品里有着一种刻意的自律,让人可以感受到,这里居住着一个不需要被制度驯化的人:生活在这个房间里的人严于律己,并且自我教育。你知道,通常用人的房间会塞满什么东西?莫名其妙的东西。就是那些他们能够从自己的世界里获得的所有东西,心形蜜饼、彩色明信片、破烂的沙发靠垫、几菲列就能买到的廉价仿真艺术品,所有从另一个世界,从其主人的世界里搜刮到的废弃物……我有一个女佣,她搜集我的空粉盒,还保存我丢弃的空香水瓶;她用富人们搜集鼻烟壶、哥特式雕刻或者法国印象派画作的方式搜集那些无用的垃圾。在他们的世界里,这些东西代替、意味着所有那些对我们来说是美丽和艺术的东西。因为人不能仅仅只为现实的东西而活着,也要有所追求……他们的生活也需要一些多余的东西,某种悦目、闪亮、美丽的东西,即使是非常廉价的美丽。大部分人无法生活在没有美丽、眩感的世界里,总是需要一些东西。如果没有更好的,甚至一张价值六菲列的明信片就够了,带着暗红和金色色调的黄昏,或者是森林里黎明的一道阳光。我们天生如此,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连穷人也一样。